“分开的时候我们讲得很清楚,一旦分开,恩断义绝,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你现在却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逼我就范?”
唐娜小姐不愧是当家花旦,首席女高音,她盛怒之下,那声音变得又尖又细。罗兰觉得自己的耳鼓直突突。
“因为我喜欢你的歌声!”安茹侯爵也跟着提高音量。
——在歌剧院的后台,最不怕的就是高声说话。台前的乐声和演员们的引吭高歌掩盖了一切。没有人能想到“身体不适”的唐娜小姐正在休息室里与人“为爱对质”。
只是喜欢一个人的歌声,就要毁去她的职业生涯,把她据为己有——这观念也太病态太恐怖了一点吧!
罗兰在旁边听着,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以及……侯爵夫人不能生育。”
安茹侯爵又低声补了一句。
“只要你能为我生个男孩,他就会是侯爵爵位的继承人。”
“你的孩子,我会给他地位,给他财富,当他踏上这个社会的时候他早已拥有了人人所羡慕的一切。”
“对于一个私生子来说,这是他能够期望最幸运的人生。”
“你也知道他会是个私生子!”
唐娜小姐简直怒不可遏。
“你给的爱情都是逢场作戏,你的甜言蜜语都是毒药。”
“你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冷静点,唐娜。”
“你知道的,我这都是为了承担我家族的责任。我是迫不得已。”
“但我会给你一切侯爵夫人应有的待遇,你会拥有豪华的住所,大房子里会有六个仆人服侍,你有花不尽的零花钱……除了一点,你不能再留在剧团里,侯爵的儿子不能有个歌女母亲。”
罗兰简直要替唐娜小姐无语。
隔壁的这位侯爵,可以盖章“渣男本渣”了。
她在见识了唐格拉尔家的“合作社”式家庭之后,直接体会到了这个位面里两性关系的微妙——
它看似比上一个位面更加宽松,人们对于“贞洁”和“忠诚”似乎没有那么看重了;
唐格拉尔夫人能让情夫登堂入室,阿尔贝也以旅行途中的“风流韵事”为荣。
但是女性依旧无甚地位可言——贵族女性以依附男性为手段,努力敛财,借此保证自己的将来;
没有地位的女人们时刻面临沦为玩物和生育工具的危险,即便她们有能力、有美貌、有正当职业、有万人追捧……也是一样。
罗兰这么想着,只听隔壁唐娜小姐疯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
“原来我在您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人。”
“枉费我过去三年真的认为您对我有爱情……呜呜呜!”又疯狂地哭了起来。
罗兰真的有点儿听不下去了:情绪剧烈的哭笑都是毁嗓的,唐娜小姐继续这样下去,不仅她的首席女高音身份不保,这份难得的天赋也会毁于一旦。
当然,这种前景的前提是她还能继续留在这个剧团里。
——以及这个剧团还能继续生存。
“你够了!”
隔壁侯爵的耐心也终于耗得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就等着看整个剧团解散吧。”
“这么多年来和你一起搭档的剧团,引导你走上盛名之路的导师,倾慕你的名气追寻你而来的后辈……整个剧团,就让他们为你的疯狂陪葬吧!”
“你……”
这是最令罗兰好奇的地方:为啥剧团解散,也和“狗血恋爱剧情”有关呢?
但“狗血男主”不肯再多解释,摔门而去,只留下唐娜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呜呜地哭着。
正当罗兰犹豫着该走还是该留的时候,隔壁的休息室又来了人,听声音,正是早先在台上收拾残局的绅士。唐娜叫他“经理”。
“经理,他说的是真的吗?剧团……”
“可以这么说。”体型宽硕的歌剧团经理,声音也十分浑厚,很有穿透力。
“上一次维修大歌剧院的时候,剧团欠下了很多外债,这你也知道。”
“原本有银行的担保,这些债务都是可以续期的,每次到期之前续就可以。”
“我们以剧团将来的收益为抵押,银行通常都不会拒绝为我们担保。”
“但是这一次,银行拒绝了。”
“哪些银行?”唐娜小姐匆匆地问,“巴黎所有的银行都试过了吗?”
“不止巴黎,连布鲁塞尔的银行都试过了。”
经理苦笑着回答。
“是……侯爵欺骗了这些银行吗?”
“……也不能算是欺骗。”
“侯爵似乎是放出了传言,说是你的嗓子不再适合演唱。”
“那个该死的臭男人,那条吃着谎言长大的狗……”
唐娜小姐愤怒地咒骂。
“但自从您和侯爵情变以来,您嗓音的状态确实受到了影响。”
“虽然您依旧拥有众多的追随者,但是苛刻的乐评人已经在报上指出而来这一点。”
剧团经理非常诚实地指出这一点。唐娜小姐立即沉默了。
“偿还这些外债总共需要多少钱?”
“二十七万法郎七千五百法郎……”
唐娜小姐愈加沉默。
“原本剧团的股东提到过,有二十万法郎他们就愿意卖,但是现在,外债甚至超过了剧团的价值……”
“没有股东愿意把剧团经营下去。”
“他们认为有风险。”
“也就是说,如果没办法筹到这二十七万法郎……”
“是二十七万七千五百法郎,”老实巴交的经理费事地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债务会在下月五号之前到期。”
隔壁传来一声响动,应当是唐娜小姐颓然倒在了她的座位上。
“经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我不想向那个男人低头……哦,我是多么自私啊,我只想到我自己,我以为自己是dú • lì的,离开了那个男人照样可以在巴黎立足……”
“不能这么说,唐娜小姐,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债务也并不是你欠下的。”
经理听起来很理性,他的口气却很沉重。
“确切地说这个剧团,如果没有您,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罗兰心想:正所谓成也唐娜,败也唐娜……
隔壁随之传来了唐娜低低的呜咽声。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过,您也千万别灰心。大家都在想办法……下月五号,还有几天,不是吗?”
一时间经理请唐娜小姐好好休息,自己先离开了。
罗兰顿时想起了波尔波拉小姐。
那个可怜的姑娘,哭红了双眼,还穿着戏服就匆匆赶来找自己——恐怕也是想通过自己来求个情吧?谁让她是个银行家的女儿呢?
唐格拉尔男爵,应该也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为歌剧团提供债务担保,从而间接成为某侯爵的帮凶了吧?
“糟糕!”
罗兰忽然发觉自己在这间休息室已经逗留了太长的时间,幕间休息——应该早就过了。
老天爷啊,她可是拜托了基督山伯爵帮忙掩饰的。
她自己却不管不顾地溜出来这么久。
罗兰马上裹紧了她身上那件开司米斗篷,拉开休息室的门。
她出门的时候,正巧遇见唐娜小姐把经理送走,站在她那间休息室的门口。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望。
唐娜是个聪明的姑娘,马上就猜到了罗兰在隔壁偷听,不仅听到了她和经理的对话,也听到了她和安茹侯爵的对话。
再仔细看,唐娜马上又认出了罗兰——按照波尔波拉小姐的说法,罗兰虽然是个银行家的女儿,但却是法国最有潜力,最有天赋的女高音。
她那对哭得红肿的美目立即睁圆,怒意和嫉妒毫不留情地流露。
这个真性情的女歌者,从不惮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她的情绪。
罗兰却不等她开口,劈头就用最严厉的口吻询问:“你是真的想要,不依附于任何男人,dú • lì地承担自己的下半生吗?”
唐娜被她单刀直入地问呆了,怔了半晌,眼中突然泛出泪花。
“我想,我太想了——”
“但是……我能吗?”
决心是容易下的,誓言也都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真的面对冰冷的事实,黯淡的远景,即便是恃才傲物的首席女高音,也难免心生悲凉与恐惧。
且先别提红颜易老容色易衰,她绝佳的嗓音会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失去它原本的光彩——
首先剧团那二十七万多法郎的债务……
安茹侯爵说得没错,确实是她一个人,拖累了整个剧团,拖大家一起陪葬。
眼前明明是天赋出众、自尊且骄傲的首席女高音,却在罗兰一句追问之下,显得如此的愧疚、懊悔、软弱与无助。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一手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几乎要坐倒在地。
罗兰却一伸手,直接把她提了起来——对于种田选手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罗兰看唐娜站稳了,才口气淡漠地说:“下月五号才是还款日——在那之前,我或许也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你也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下过的决心。”
罗兰丢下一头雾水的唐娜小姐,转身,提着裙裾,匆匆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