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前往法院之前,德·维勒福先生的脸色十分阴沉。
他的视线落在德·维勒福夫人身上。这名年轻的主妇此刻正在与家里的仆人争论着什么。
“这不可能。”
德·维勒福夫人摇着头对女仆说。
检察官随口问:“夫人,什么不可能?”
德·维勒福夫人手中扬着封信说:“是皇家歌剧院——歌剧院今晚公演出新戏,竟然没有公开售票,而是全凭邀请函入场。”
“据说,接到邀请的全都是女人。”
检察官对于任何娱乐都不感兴趣。
他听见这些,直接都当做耳边风给忽略了。检察官用他那一贯平直、不带感情的嗓音说:“夫人,请您随我来一下。”
德·维勒福夫人点头答应,将那封信丢给女仆:“告诉厨娘,她要是真觉得自己能走得进那座剧院,就去好了。我当然可以放她半天的假。”
她的口气里完全是讥讽,似乎觉得剧院的主人邀请了德·维勒福家身份低微的厨娘,却没有邀请她这个女主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德·维勒福夫人随口说着,跟随丈夫走进他的书房——
检察官仔仔细细地将书房的两重门都锁上,坐在自己的书桌跟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力压住桌面上的封信。
那封信是他天之前在法院收到的。
上面写着很简单:“先生,我知道您家中发生了骇人听闻的罪恶。我知道您试图掩盖切。而您竟然是个检察官。”
对方没有说明会怎么做,但这足以刺激检察官脆弱的神经。
他是个检察官,在巴黎他象征着司法,挥舞着正义之剑,要将它砍向任何存在罪恶的地方。
如果有人知道在他身边这近在咫尺的地方发生了这种罪行,他的政敌会以此为借口颠覆他现在的位置。
除此之外,医生和努瓦蒂埃老先生都是知情人。
在瓦朗蒂娜过世的那一天,他曾经在这两位面前立誓,他会追查下去,找到凶手,尽一个法官的本分。
此刻面对凶手,德·维勒福先生想不通,为什么她竟然还有兴趣考虑歌剧院的事。难道她就没有任何悔过和恐惧,她从不相信司法与正义是真实存在的吗?
于是,德·维勒福先生带着属于法官的庄严开口问他的妻子:
“夫人,您把平时使用的毒药放在哪里?”
凶手终于感到了恐惧,雌伏在检察官所代表的“法律”跟前。
……
个小时之后,检察官从法院匆匆赶回来。
他耳边隆隆地回荡着被告席上安德烈亚清脆的声音:
“我出生在奥特伊,父亲是一位检察官。”
他像是一枚橙子,被当众把他那层高尚的外皮活生生地剥下来,露出腐败而朽坏的内心。
他的情史、他的私生子……他密密遮掩的往事在一瞬间全被扒了出来,让整个巴黎的人围观。
这时他终于想起,或许应该尝试原谅自己的妻子。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比妻子更高尚——他同样是一个有罪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审判她。
冲进空荡荡的德·维勒福公馆,检察官终于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儿子,七岁的爱德华。
他们都毫无生气地躺着——很显然,他的妻子,德·维勒福夫人,在伏罪自杀之际,顺便将她视若珍宝的儿子从这个人世给带走了。
声呜咽从检察官的喉咙深处溢出。
他身后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神甫……您是,布佐尼神甫?”
检察官望着出现在他身后的死亡使者,突然想起来这位神甫最开始的现身,正是在德·圣梅朗侯爵夫人过世之后。
此后这栋凶宅里每当有人过世,这位神甫必将出现。
“神甫,您看见了吗?”
德·维勒福先生认为自己找到了给他写匿名信的那个人。
他冲着神甫大声叫喊:“看见了吗?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上帝给我的惩罚现在够了吗?”
神甫望着躺在地面上,已经失去生命的孩童和妇人,眼中充满了同情与悲悯。
“不,检察官——这并不是上帝给你的惩罚。”
“这是你自己犯下的罪行。”
“身为检察官,你深知法律的意义,也深知即便是罪人,也理应拥有个得到公平审判,向世人坦白认罪的机会。”
“然而对你的妻子,你却并没有这样做。”
检察官顿时暴怒——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悲恸得神志不清才对。
“神甫,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您是神职人员,现在难道不应该在为亡者祈祷吗?”
神甫揭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属于基督山伯爵的那张脸。
“这是……”
德·维勒福先生喃喃自语,“这是基督山伯爵的那张脸。”
“难道这是我眼花了吗?”
“我懂了,您是我的仇人。”
“您一面装扮成富豪,买下奥特伊的别墅——安德烈亚出生的地方。您小心地挖掘过去的秘密。”
“另一面,您又穿得像是个神甫,在我的家里神出鬼没。你看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死去,您逼迫我伸张正义——”
“可是,看吧!”
检察官指他的妻儿,“这就是您要的正义!”
检察官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激怒伯爵,伯爵依旧显得很冷静。
“布佐尼神甫、基督山伯爵、威尔莫勋爵……这些都不是向你寻仇的那个人的真实名字。”
“我是爱德蒙·唐泰斯,是一个被您一手埋葬在紫杉堡黑牢里的冤魂。”
“当初您为了隐瞒你父亲在皇帝复辟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将皇帝给您父亲的书信烧毁,同时下令将我永远关押在紫杉堡。”
看着维勒福茫然的表情,伯爵自嘲地扬起嘴角:“看看,这些往事您大概都已经记不得了吧!”
“对您而言,您只是签署了纸命令,让人去执行。”
“对我而言,那本该是我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我的父亲因此而死,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爱情。”
伯爵看似不带什么感情地说话,事实上,他的鼻翼正在微微翕动,只有非常熟悉伯爵的人,才能隐约感觉到这位现在正在变得激动。
德·维勒福先生面对着妻儿的“尸首”,坐倒在地板上。
他似乎觉得冷,整个人蜷缩起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肩小声说:
“是呀,是呀——”
“您是有权利复仇的。”
“可是您看看,您的仇报得可够狠的啊!”
“上帝已经让我失去了名誉和仕途,让我失去了前妻和女儿,您现在又从我手中夺去了我妻子和我儿子的生命……您,您真狠啊!”
德·维勒福先生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我的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七岁的男孩,不过是顽劣了点,您说,他又犯了什么过失,要承受您的复仇?”
“不——”
基督山伯爵口中断然发出一声类似狮子的怒吼。
德·维勒福先生的笑声在这吼声中从中断绝,戛然而止。
“您知道您的妻子和孩子是死于什么吗?”
“他们死于您私自设立的法庭和道德审判。”
“您才是一手葬送了他们生命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