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莉没有说话,她看着伊恩脖子上的黑青色印子，像是破开沼泽的荆棘，勒在嫩白的脖颈上,刺入皮肤,交错的痕迹下,她能想象到伊恩当时多么绝望。
见珀莉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伊恩反而不甚在意：“珀莉是来找我的吗？”
珀莉的眼眶红着,强迫自己抬头,对上那张温和的面容：“是的。”
我们是来找你的,或许，我们可以来得更早一些……
伊恩点头,他像是预料到了这些,歉意地笑了笑：“如果是巴特斯勒边境的事，可能您要白跑一趟了。”
珀莉闭了闭眼，有些哀凄,果真是因为他。
亡灵法师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有停下卖力地摇晃铃铛,长竿顶端悬挂的铜铃相互碰撞，那本应该是最清澈的声音,就像是救赎的轻羽洒落下来,平息所有的怨气,带给灵安稳和平静,但伊恩没有,他的身体依旧是初见时那般,微微带着透明，脸色没有一点变化，依旧和他们轻缓地交谈。
亡灵法师着急得头顶冒汗,更加卖力地展开净化魔法，但没有任何收获。
或者说，现在的伊恩，本来就不带怨气，他的灵就是安稳平静的，他根本不需要被净化。
黄路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问：“可以告诉我们，你想做什么吗？”
或许，他们需要解开伊恩内心的执念，尝试着让他放下？
伊恩平静地回答：“我想亲手惩罚那些伤害我，杀死我的人，并且我确实那么做了。”
“所以巴特斯勒边境发生的事和你有关？”
伊恩供认不讳：“是的，不仅和我有关，那一切就是我做的。”
珀莉深吸一口气，想到巴特斯勒边境外浩浩荡荡的亡灵大军，又看看衣着还算整洁的伊恩问：“可以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珀莉小姐。”伊恩笑了笑，侧过头，眼神飘忽地凝望着远处，斟酌自己该从哪里开口：
“我成为灵的时候，战争刚结束没多久，周围大都是还未成型的气，还有很多即将散开的气，那些气就是死后的人内心残留的强烈愿望，你们看不到，但我能很清楚地感知，巴特斯勒边境的气最明显。”
“我知道，那里是战争的主战场，死在那里的人只多不少，成为灵后的世界很神奇，我能很轻易地看到那些‘气’，甚至抓捕他们，也能和他们交谈。”
说到这里，伊恩呵笑一声，有些怅然：“您也许不知道，我并没有魔法天赋，讽刺的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这般能够真正掌握在手中，切身实际的力量竟然是在死后。这力量带给了我很多，我曾经做不到的事现在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一直追寻的，苦苦哀求的，居然只要抬手就能实现，这样强大，不符合常理的能力实在是……令我难安。”
“那不是我应该能做到的事，我也不会用这样简单的方法结束这一切，我希望，用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有我能够做到的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我去了巴特斯勒边境。”
“和您说过的，我能够看到那些‘气’，也能抓捕他们，和他们交谈，为此我花了许多时间去勾起他们的执念，从而使那些气慢慢变得强大，我带着他们避开了亡灵法师，帮助他们一点一点地累积，在不停的游说中，扩充他们的力量。就像生前一样，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发现我，我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一直累积着，积累着……直到有一天，量变达到顶峰，突破了最后的屏障，完成质变，无形的‘气’也彻底变成了灵，出现在巴特斯勒边境。”
“之后的事，您应该都知道，我总能感受到两股精纯的火能量，除了拜尔德大魔法师，想来只有珀莉小姐能做到这般了。”
珀莉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伊恩轻轻笑了，看着珀莉有些无奈，这其实是一个有些愚蠢的问题：“当然了珀莉小姐，想要完全勾起他们的执念，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而且，如果他们不是联国军队的亡魂，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啊。”
“可是……可是……”
可是联军军队的执念是破开巴特斯勒边境，踏过南希的山河，席卷王都的城堡，这样的结局对他有什么用处？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珀莉想这么问，可她问不出来这句话，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愿承认伊恩就是东边的大海，是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今天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身后的羊鞭不停地驱赶着她，将她赶来这里，猝不及防地面对真相。
伊恩却像是看穿了珀莉心中的困惑，开口回答了她憋在心里的问题：“我能引出三十万的亡灵军队，就能控制他们不去做多余的事情，原本按照我的计划，从天而降的三十万亡灵一定会有一些能够破开巴特斯勒边境，三十万亡灵，只要有超过百只亡灵存留下来，我就能操控着他们，不让伤害任何人，来到这里，来到亚拉利尔，然后用最恐怖的方法，惩罚那些人，让他们感受到我的不甘和恐惧，为我复仇。”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仿佛怀揣滔天怨气的人并不是他，三十万恶灵身后的操控者也不是他，他就像一个旁观者，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知道的诉说出来。
“只是，我错误地估计了亚当斯阁下和爱德华阁下的战力。”伊恩的表情带了点无奈，却一点不懊恼，陈述道：“我并没有见过亚当斯大骑士长和爱德华大魔法师，对他们的印象只停留在市井间的传言和记事，依照我的经验，市井的传闻大都半真半假，且带有夸张的玄幻色彩，所以我下意识地将他们带入了其中，直到真正对上我才知道，他们的事迹虽也是半真半假，却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他们……真的非常强大。”
伊恩说着，流露出了些许羡慕，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轻轻闭上眼睛：“能够强大到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真是了不起啊……”
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伊恩轻咳一声重新说回正题：“我不懂魔法，对魔法的消耗和恢复完全无法预估，我只知道车轮战一定是对方耗不起的，我几乎站在必胜的局面，可那么久过去，亡灵大军大多在中午前就被尽数斩灭了，别说一百只亡灵突破防御了，巴特斯勒边境严防死守得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突破。”
“事情在这里便陷入了难关，这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黄路看着他，确定他刚刚没有说谎才问：“你是怎么做到将打散的亡灵一次又一次地重聚的？”
打散的亡灵便丧失了“灵”的状态，按照伊恩的说法，三十万亡灵被灭杀后，应该只剩下无形的“气”，会慢慢消散在空中的，可巴特斯勒边境的亡灵大军就像是刷新的游戏点，永远没有尽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出现在战场的另一端，将他们拽进这个逃脱不得的噩梦。
伊恩看着黄路清澈的湛蓝色眼眸和流金般的短发，那是皇室正统血脉的标志，那般明亮的颜色会被人永远记在心中，不舍忘却。
他曾经和尚幼的小公主结识，也第一眼被那靓丽的外表吸引了，幻想着未来会如何对这位年轻的女王效忠，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可现在他没有在意那头亮丽的发色和清澈的双眸，反而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惩罚他们，我能在巴特斯勒边境一点点收集怨念，一步步引出亡灵军团，就能在第二天，气只是受了一点损伤后花费最少的力气，重新唤醒他们心中的执念。”
“我说过的，我很擅长这方面，我也只擅长这方面。”
是的，珀莉相信伊恩有这个能力，他是玩弄人心的老手，能以一个没落子爵公子的身份轻易搭上小公主或普特斯，就能将只剩下强烈执念的残缺灵魂收集起来，勾引出他们内心最最放不下的执念。
已经做到了从零到一，从一到二就没什么困难的了。
“你最开始，就只是想瓦伦子爵受到惩罚，他使用私刑，确实犯了大错，可是……”黄路定定道：“可是我不能让你的作为继续下去，我毕竟也是南希帝国的继承人。”
伊恩认同地点头：“是该这样，这是作为帝国统治者应该做的。”
黄路微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也认同，或许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共同目标，到时候会有百只亡灵攻破巴特斯勒边境，按照你说的，你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顿了顿，还是补充：“即便你没有那么做，我和法默伯爵也不会轻易放过瓦伦子爵的。”
动用私刑，无视指令，将居民赶离城镇，用自己的权利作假船只出行记录……
太多的罪名等着他，哪怕伊恩没有动手，珀莉和黄路没有来到这里，隐忍了二十年的法默伯爵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其实伊恩的出路已经不远了，只是差了一点点。
伊恩看着黄路坚定的眼神，知道他没有说大话框他，刚刚那些也都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开口：“很抱歉，公主殿下。”
黄路低头，像是在回想，确保自己没有什么说漏的才问：“你还想做其他的什么吗？”
伊恩摇头：“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但拒绝您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灵本来就是强烈意志或情感产生而出的，我能控制三十万的亡灵军团，只是因为他们只是那些气的集中体，并没有实质性的思想，像是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只要学会方法，多一些耐心，再加以引导训练，控制他们的行为并不难。可若是狂暴的犬类魔兽，哪怕最资深的驯魔师，花费毕生的时间，用最坚韧的鞭子抽打，也难以驾驭拥有dú • lì思想的魔兽。”
“亡灵法师能够驱散‘气’，而我可以聚集‘气’，三十多位亡灵法师的队伍实在是太强大了，这并不是我能够抵抗的，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困难，为了实现我的目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再次激发他们的质变，在凝聚的气上，予以他们实体和思想。”
“所以，现在巴特斯勒边境的那些原本很可爱小狗，已经挣脱了束缚的绳索，像是没有任何理智的魔兽，彻底疯了。”
是的，那些亡灵已经彻底变成了恶灵，就像是拥有了一定灵智的魔兽，只知道完成心中的执念，又杀不死赶不走，牛皮糖一样帅也甩不掉。
在计划可能会失败的情况下，伊恩并没有选择去看巴特斯勒边境身后的南希帝国，面对前来驱散怨气的亡灵法师们，他选择放开绳索，任三十万的亡灵转化为恶灵。
珀莉的心有些沉，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自私的决定，但她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游戏中的伊恩，不也是一个为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的人吗？
既然他选择报复伤害他的人，就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努力付之流水。
可为什么即便知道伊恩会这么做，她看到那张平和得像是没有一点感情的脸时，依旧会这么难过呢？
伊恩耸耸肩继续道：“在他们的灵彻底凝为实质的时候，我便基本丧失了对他们的控制。”
“所以并不是我想拒绝公主殿下递来的合作和诚意，而是此刻的我，已经丧失了坐在谈判桌前的权利。”
黄路点头，“我相信你说的，勾起执念简单，抹去执念却很难，三十万的恶灵，我相信，哪怕你很擅长这方面，也很难做到。”
伊恩颔首：“感谢公主殿下的理解。”
“那么请容我再多问几个问题。”黄路道：“既然你已经基本丧失了对恶灵大军的掌控，为什么恶灵也无法被抹杀，第二天依旧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巴特斯勒边境？”
伊恩沉默片刻，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并不是我控制恶灵的‘气’重新聚拢，但他们能一直保持最初的形态，和我也脱不了关系。”
“像我之前说的，亡灵军队之所以会每一天都出现在巴特斯勒边境，就是因为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气’聚拢，并将他们重新唤醒，日日如此，所以被重新聚集的气并没有对之前的记忆，因为他们已经不属于之前的亡灵了，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散重建的过程中，执念会被一步一步逐渐加深，即便他们的性质依旧只是亡灵，但执着的程度，已经不能和普通的亡灵相提并论了。”
伊恩缓缓道：“那像是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习惯，深深刻在他们的灵魂中，哪怕变成了恶灵，这般强烈的执念，也会因为日复一日的打散重聚，而逐步加深，现在变成恶灵的大军，哪怕不用我的操控引导，哪怕一次被一次地消灭，也能自发地凝实。”
“并且，一次比一次强。”
“这也是我遇到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问题，实际的结果，似乎正在逐步偏离我心中的预期，而我，几乎没有解决的办法。”
黄路皱眉：“没有彻底消灭他们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