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梨警觉地一闪,像只受了惊的小兔,迫不及待避开他这虎豹豺狼:“干什么?”
翡光对于自己被列为危险对象这桩事实接受得很坦然,收回手道:“擦眼泪。”
“我又没有哭。”缪梨没好气地,“不许碰我,小色鬼。”
被他这么一掺和,缪梨的怅然若失少了大半,余下的返程时间,她全用来提防翡光靠近,一时倒忘了想其他。
缪梨跟翡光活生生地回到岸上,每个魔种看见他们都跟见了鬼一样,表情非常之精彩,也有胆小的按耐不住,直接跑进家里躲起来。
“不是给龙吃掉了吗?”年迈的魔女见多识广,并不害怕,拄着拐杖问缪梨。
“没有被龙吃掉。”缪梨道,“龙让我们回来转告,它拥有的财富已经足够多,也看腻了美女,从今往后不再向这里的居民要求任何东西,前提是不许任何一个居民踏足它的岛屿。”
这话一出,先前那些躲躲藏藏的脑袋一下子齐刷刷冒出,惊喜交加地瞧着缪梨问:“真的吗?”
“真的。”缪梨道,“我们活着回来,就是证明。”
整个国度都沸腾了。
大家奔走相告,缪梨和翡光一下子成为最受欢迎的魔种,被居民们团团包围,不住地询问关于岛屿和龙的问题。
“这么说你见到龙了!龙长什么样子?”小孩子问。
缪梨道:“龙很讨厌。”
这个回答即便没见过龙的魔种也深以为然,小孩子点点头。
不止一对夫妇朝缪梨询问那些被送上岛屿的女孩的下落,缪梨看得出来其中一对是崔西的父母,崔西跟他们长得很像。
“她们还活着吗,还好吗?”他们满怀希冀地问缪梨。
缪梨离开岛屿前,曾接受过崔西的请求,答应不向陆地上的居民提起魔女们,以防她们的家属思念过切,不惜一切也要到岛上寻找女儿。
缪梨沉默须臾,摇头:“没看见。”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父母眼中希望的光芒熄灭下去,心里很不好受。
居民们所有的问题都朝着缪梨问,倒也有魔种想要问翡光,只是小魔王光背影清朗地站在那里,就有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尽管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曾说过拒绝交流的话,大家还是不约而同从他眼角眉梢看出生人勿近的意味,默契地绕开他,围绕在缪梨身边。
古尔丁听说缪梨安全返回的消息,大张旗鼓地从王宫派了魔种出来请她。
缪梨一想起古尔丁油腻的眼神就十分嫌弃,干脆利落拒绝他的邀请。古尔丁早知道缪梨不会乖乖地去,他打开粮仓,开放厨房,大摆筵席,邀请王宫外的平民一同宴饮,前提是缪梨要去。
居民们很想去吃美食,却也不想为难缪梨,没有魔种请求缪梨强忍委屈去赴古尔丁的宴,大家只是闻着王宫飘来的肉的香味,默默咽口水。
卑鄙的古尔丁等来了他美丽的小姑娘。
他的忘性显然很大,刚刚拆掉绷带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缪梨给他吃过多大的苦头,看见缪梨走进来,深情款款地道:“宝贝,你安全回来了。我以为你会死,还为你哭了一场。”
这个老不要脸,一把年纪做缪梨的父亲也够了,还妄想老牛吃嫩草。
缪梨微微一笑,朝古尔丁走去。
古尔丁的眼睛越发笑没,直到他被缪梨掀翻在地,脖子受了来自缪梨膝盖的重重一压,才想起这朵鲜嫩的玫瑰是遍布荆刺,轻易不能采摘,苦巴巴地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
他嘴上叫苦,转念想到缪梨正在上头压着他,被酒肉塞满的脑中顿时多塞了一堆黄色废料,想入非非,顿时觉得也不是非常受苦。
正这么想着,他又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中、抱臂站着的翡光。
翡光在看缪梨,顺便看了一眼古尔丁。
这一眼,正好与古尔丁的视线完美对接。古尔丁只觉从那死海一般没有波澜的眼中看出明晃晃的死亡预告,立马吓得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手脚并用爬开。
“你用你的子民威胁我。”缪梨道。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古尔丁道。
他爬回王座,努力恢复一点魔王的尊严,装模作样道:“但是你来了,他们能得到好吃的食物,不是很好吗?他们都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缪梨道。
她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国民真是可怜,逃脱了龙的魔爪,却还要承受古尔丁这个草包的剥削。
“我再不管你了,你想走就走,只是我的子民还希望能跟你一起在庆祝晚会上跳舞。”古尔丁道。
他发现缪梨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又浑身发麻:“我又哪里做错了?”
“我忽然发现,无耻也可以成为做魔王的本钱。”缪梨道。
缪梨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不过离开之前,她答应了居民们热情的邀约,等晚会开始跳完舞再走。
她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清凉的裙子,头发上缀满女孩子送的香花,眉心擦了道在当地象征着祝福的红痕,十分漂亮。
缪梨不吃王宫中的食物,却愿意接受居民们朴素的馈赠。
送缪梨小圆饼的魔种不好意思地道:“这个饼太干了。”
缪梨伸手接过,撕了一块放在嘴里:“我喜欢吃。”
她发现不见了翡光,明明刚才他还坐在不远处。
“你看见翡光吗?”她问那魔种。
“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吗?给个姑娘叫走了。”魔种笑嘻嘻的,“是你的丈夫么?跟你真登对。”
“不。”缪梨左看看,右看看,确认翡光不在近旁,小声道,“他是我弟弟。”
拜翡光所赐,这竟变成一句需要偷偷摸摸才能说出来的话了。
翡光愿意跟姑娘走很好,只要能够解除解除婚约,他跟古尔丁走缪梨也没有意见,只怕古尔丁消受不了这没有喜怒的小魔王。
直到晚会开始,翡光也没有出现,缪梨又问了两通,大家都说没看见他,也不知道他跟哪个姑娘走了。
缪梨于是不管他,接受一个魔种的邀约,跳晚会开始的第一支舞。
她跳得很尽兴,也跳得很好看,优美得如同光影之中翩跹的蝶,一曲终了,许多的青年齐齐涌来,请她跳舞。
两支歌的时间过去,排队等候的青年们发现缪梨不见了。
“她刚才还在,说去洗个手,然后没了踪影。”
青年们在魔种与魔种之间张望着,始终没有找到缪梨的身影。
任谁也想不到,被万众聚焦的女王正坐在角落一张餐桌的桌布底下,捧着杯子喝清凉的饮料。
魔种们太热情,缪梨真是吃不消,照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跳完。
缪梨决定喝完这一杯就悄悄地去找翡光一同离开。
桌布底下飘着许多朵融融的微光,给了缪梨一点照明,她口渴得很,一含含了大口水,脸颊撑得鼓鼓,正要吞咽,忽然见桌布一掀有个黑影钻进来,险些吐对方一脸。
等缪梨掐着脖子形容痛苦地咽完这一大口,才看清来的不是别的魔种正是翡光,顿时感到很后悔,早知道吐他脸上多好。
受惊的光团重新聚拢,全亲昵地往魔王身上附去。
翡光的五官在微光中显得分外柔和,唇红齿白的,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少年。
下一秒,翡光道:“你想吐我脸上。”
“没有啊!”缪梨道。
她很心虚,转过身去摸了摸心口,心想难道魔龙的诅咒时间一长会升级,能够让翡光听见她的心里话?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翡光道。
缪梨又捧起杯子,借喝水掩盖表情,闷闷地道:“你进来这里干什么?这是我的地盘。”
“我想要过来。”翡光道。
“听说你跟一个女孩子去玩了。”缪梨道,“玩得好么?”
翡光道:“没有跟女孩子去玩。”
“有魔种说看见了。”
“道听途说的事情你一下子就相信。”翡光道,“我说的话呢?”
缪梨不说话了。
翡光今天表现得还算乖,没有说不该说的话,也没怎么靠近他,可他一出现,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在藏宝库里发生的尴尬事,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翡光没有觉得不自在,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他看着缪梨,目光充满考量,也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无话。
他不开口,缪梨也不开口,干巴巴地喝着水,一个杯子快见了底,她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有脚步声在桌布外头响起。
缪梨听见一对青年男女的絮语,模糊含混的“不要啦”“讨厌”之类,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越来越清晰。
两双腿在缪梨藏身的桌子前驻足,她特地选了这个隐蔽的好地方,当然也有别的魔种会觉得这是个隐蔽的好地方,当着缪梨的耳朵就开始亲热起来,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桌布底下藏着四只无意听墙角的耳朵。
今夜,没有尴尬,只有更尴尬。
缪梨转过头去,佯装用手指点着光团玩,实际在避免与翡光眼神接触。
但她要是与翡光眼神接触,会发现他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外头突如其来的罗曼蒂克剧情对魔王似乎没什么影响,他甚至听得很专注,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
你侬我侬进行了好一会儿,缪梨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头伸出去提醒他们这里已经有魔种占了位置的时候,外头适时暂停,那对情侣打算换个地方继续浓情蜜意,真是万幸。
周围恢复了安静,缪梨才觉得喉头涩涩,明明刚才喝了那么多水。或许该归罪于这地方太过炎热。
她舔了下唇,慢慢转回头,发现翡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挨到面前来,吓一大跳,赶快往后挪一挪。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你的通道入口不是正好在王宫里?现在……”
“我听他们的时候,没有感觉。”翡光打断缪梨的话。
缪梨觉得跟他的距离还是太近,小心地又往后挪了挪:“什么没感觉?”
“没有反应。”翡光道。
“住嘴。”缪梨立马明白他说的没有反应是没有什么反应,水眸滚圆地瞪着他,“没有反应就对了,给我坐回去。”
翡光双手撑在缪梨身侧,他仿佛暂时性失聪,对缪梨坐回去的命令充耳不闻,垂眸瞧着她娇嫩欲滴的嘴唇,眸光沉浮不定。
缪梨吸了一口气,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把他轻轻一推,倒是把他推开了些。
“你还小,还不懂这些,我也没有经验传授给你。这样吧,等回了零国你好好看书,看完书就懂了。”缪梨道。
她说得挺好,但不知话里哪个地方刺激了翡光,他又靠前来,比刚才还要近些。
这次他眼里有了灼灼的热度,神情跟在孤峰小镇那里挑衅地叫她“姐姐”时一模一样。
“干什么干什么?”缪梨道。
她一缩身子,就要从他的包围里溜走,可惜被眼疾手快的翡光一把按住。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翡光慢悠悠道,“我早就满三百岁,比你大很多,永远不可能是你口中的‘弟弟’。”
缪梨看着他这张欺骗性十足的脸,有些呆滞,心里想这么嫩的面孔怎么可能不是弟弟,随后道:“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她要挣脱,没有挣动。
“我听他们说话,没有感觉。应该是只对你有感觉。”翡光道。
缪梨脑中警铃大作,直觉他再说就要说出些虎狼之词,连忙阻止:“我没有感觉,不要说了我们快走吧。”
翡光像是觉察不到她的逃避。他以捕食者的姿态擒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她搓圆捏扁,但他并不想把她搓圆捏扁,不过是要说出一些如缪梨所料的不情之请。
“你亲我。”翡光道。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亲在这里。”
这么无礼的请求,偏偏他是以极其清心寡欲的表情说出,语气也正经得像只是跟缪梨说“我们来搞个严肃的生理学研究”。
“不行。”缪梨道,“我不愿意。”
“这是夫妻可以做的事情。”翡光道。
“我跟你又不是夫妻。”
“未婚夫妻。”
“你很清楚我对婚约是个什么态度。”缪梨道,“而且,要互相喜欢才可以做夫妻,你喜欢我吗?”
翡光陷入沉默。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在看个素昧谋面的陌生女孩,眼睛里的温度渐渐沉下去,须臾,松手放开了她。
“为什么执着于喜欢?”翡光道,“你活得太感性。”
他用拇指把缪梨眉心那道红抹了抹。红得太艳,不是很好看。
“是你活得太冰冷。”缪梨打掉他的手,“就算是大魔王,也要考虑其他魔种的感受,你甚至连一句可以不可以都没问我,太无礼了。”
她脸上还有不知害羞还是愠怒憋出的酡红,表情已经变得冷冰冰:“快点出去,趁我还没有生气。”
翡光听话地掀开桌布,钻了出去。
他走在前面,知道缪梨也钻出桌子跟了上来,没有回头,不作声地避开庆祝的魔种,在王宫的道路上轻车熟路地行走。
翡光抬起手,借着月光,看见拇指上那撇从缪梨眉心擦下的红。
他鬼使神差地将拇指放上嘴唇,把这抹红色擦在嘴唇上。
心跳忽然不规律起来,不知道缪梨又在想什么让情绪激动的事情,翡光想。
他回头看缪梨,却见她表情如常。
缪梨见翡光还好意思回头看她,没好气地道:“还要干什么?”
“你开始生气了么?”翡光问。
“还没有。”缪梨道,“你再跟我说一句我就生气。”
话很轻,杀伤力却不小,翡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古怪,直到找到巨鼠开门进了通道,他也没有再跟缪梨说过一句话。
下一个地点是这趟破除魔龙诅咒之旅的终点——有无岛。
通往有无岛的道路很长,缪梨走得直打呵欠,她这两天拢共也没睡多少好觉,正要用手指撑一撑眼皮打起精神认真看路,翡光却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缪梨问。
“休息。”翡光道。
不管缪梨想不想,他反正是已经席地而坐,背脊靠在墙壁上,抬头望黑黢黢的天花板。
“还要走多久?总不至于走几个小时。”缪梨道。
“出去也是晚上,有无岛晚上不开放,在这里休息跟去外面找地方休息没什么不同。”翡光道。
那随便他,反正缪梨也不赶时间,乐得在安静地方睡个觉。
她在翡光对面找了个地方,用藤蔓铺张小床,舒舒服服和衣倒下,以为会很快睡着,没想到刚才还把眼皮压得无比沉重的睡意在躺下之后就没了效果。
缪梨又翻转身子,面向翡光,看他还是无言地望着天花板,不由也望上去,可实在没什么好看。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他:“你多久没有吃饭了?”
“忘记。”翡光道。
那就是挺久,至少这两天都没有吃。
翡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移开,去看他那动不动就要发脾气、发了脾气之后又很快消气的未婚妻。
缪梨的性格实在说不上不好,毕竟她每次生气都是情有可原,虽然在他看来,那些理由统统无关紧要,包括她刚才对他生气。
缪梨掏着衣服口袋,掏出来什么东西,得意地笑了一声,把手中那物抛向他:“给你。”
翡光接了个准,张开手一看,是两颗糖。
“小朋友给我的。”缪梨道,“我身上只有这个,出去再找吃饭的地方。”
翡光低头剥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腻得发慌。
“噢。”缪梨一拍手,“我可以种树结出果子来。”
“不要。”翡光道。
他不领情,那就算了,缪梨继续好好地躺在她的床上。
她把手垫在脸颊下面,看着翡光吃糖,再一想他三百多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一百岁,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总不吃饭,胃不会出问题么?”缪梨问。
“不会。”翡光道。
“以后会的。”缪梨道,“还是按时吃饭。”
翡光目光炯炯:“你什么时候开始生我的气?”
“什么?”
“你说,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你就生气,现在我已经说了六句话,却没有感觉到你生气的情绪。”翡光道。
该记住的话不记,不用记住的偏偏记得那么清楚,还要较真,魔王再无情,也有幼稚的一面。
“语言跟情绪都是很复杂多变的东西,有时候我嘴巴上说生气,后来宽宏大量地决定不要生气,你偷偷高兴就行了,不用点破。”缪梨道。
“那么不愿意亲呢?”翡光道。
缪梨觉得好气又好笑:“陛下,你为什么总纠结这个?以后总会有个跟你互相喜欢的女孩子,你愿意亲她,她也愿意给你亲,只要你……”
她做了个撕掉婚约的动作。
翡光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
缪梨觉得,说到底,他并不喜欢她,坚持要跟她结婚,无非是坚定地相信着什么所谓的命运。
“你看到了你自己的命运吗?”缪梨问。
翡光不假思索:“不错。”
“那么你有没有去买过奖券?”缪梨又问。
“没有。”翡光道。
缪梨撇撇嘴,觉得好没意思:“我不相信。”
“我真的没有买过奖券。”
“我不是说这个。”缪梨道,“我不相信命运的轨迹是固定的,就算真的有所谓注定的结局,那也只是水晶球里模糊的预言,难道提前一天看见自己第二天会死,就真的要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