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光倏然收紧了手。
他抬头望向了外头无一物的青空,感受着那从遥远之地荡开的魔法波动,眼神一瞬间犀利起来,漂亮精致的脸上盈满肃杀之气,直到觉察握在掌心的缪梨的手一动,才收敛起危险表情,低声咒道:“弥兰。”
“什么?”缪梨问。
她从翡光的神情中觉出些许异常,抽回手,擦去眼下感动出来的一点湿润,追问:“发生什么事?”
弥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缪梨从奢玉口中听说过,那是她的最后一个未婚夫。
听说过他,却不了解他,更不知道翡光也认识他。
“他利用我。”翡光道。
至于怎样利用,又是利用他做了什么,他没有说,只看着缪梨淡淡道:“不过,你会很高兴。”
“我不懂。”缪梨道。
翡光闭口不谈这茬,突然凑近她,用指腹抚了抚她柔嫩的眼皮:“你刚才感动了。”
缪梨给他揉得眼花,缩脖子躲开,倒没有好面子地跟他犟嘴:“你愿意解除婚约,我当然很感动。”
“我要回报。”翡光道。
“什么回报?”
魔王道:“你亲我。”
缪梨的目光落在翡光唇上。
他的唇形很好看,线条优美,透着柔软的色泽,唇角轻轻上挑,就能令一大片少女神魂颠倒,可惜他并不常笑。
缪梨想完这些,才无语起来,看着翡光像个清心寡欲的,谁又能想到一颗色心在他胸膛里始终不死地跳动,现在趁火打劫,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这个要求。
“你为什么非执着于让我亲你不可?”缪梨问。
“我想知道是什么感觉。”翡光脸不红心不跳,“才会让你在梦里不厌其烦地跟他亲来亲去。”
缪梨有些脸热,随即正色:“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会梦见他,为什么我有时候也会梦见他,为什么梦里我跟他总在一起?”
事情总是不清不楚,她永远雾里观花,好歹翡光算是知情者。
他与缪梨梦中的青年有着莫大的渊源,于是她抛了一堆问题问他。
“我完全没有跟他一起生活过的真实记忆。”缪梨道,“上一次梦见他的时候,他说你会给我答案。”
翡光微微流露出一种“这是什么狗东西”的情绪,魔龙的诅咒解除之后,他的表情反倒丰富起来,虽然只在缪梨跟前这么丰富。
“我说过,那个梦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翡光道,“如果梦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你没有记忆,那么是他抹掉了你的记忆。”
“我身边的魔种也从来没提起过他。”缪梨道,“生活过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总不可能把所有魔种的记忆全部抹掉。”
“为什么不可能?”翡光问。
他把梦重新装好,随手扔回门里:“足够强大,就能做到。”
“整个魔界有谁能够做到?”缪梨问。
“没有。”
“那不就是了。”
她郁闷又气馁:“要么他只是一缕梦,以纠缠我为乐。但为什么纠缠了我,还要纠缠你?”
梦没有踪迹,也就无处可寻。
“不用找。”翡光道,“发现真相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你怎么知道?”
“你还不清楚吗?他只有一个执念。”翡光捉了缪梨的手,将她的指尖引到自己唇上,“就是你,所以迟早有一天会送上门来。你该亲我了。”
他的唇有些凉,缪梨却像是摸着了火星,一个激灵,飞快地将手收回。
“你要知道,爱一个魔种是不求回报的。”她道。
翡光毫不动摇:“据我所知,你坚信好魔有好报。我给你自由,还不算好么?”
缪梨一噎,眼风凶恶地瞪过去。
她就算把两只眼睛瞪得通红,也没有用,翡光就是一片不会沸腾的死海,毫无压力地承接她的怒视,四目相对良久,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我没有空。”缪梨干脆利落地选择回避,“要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王宫里的魔种听说缪梨要走,都非常不舍。
桃子拿着手帕抹眼泪:“因为女王,陛下心里才有了感情,女王却又要走了。您什么时候会来跟陛下举行婚礼?”
“没有婚礼。”缪梨道,“我跟他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她说出这话,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缪梨朝桃子甜甜地展颜一笑,快乐地道:“翡光现在是我的前未婚夫。”
她是快乐了,桃子却像遭了雷劈,接受不能,倒比他自己失去了一个未婚妻更加伤心。
不怪他反应这么大。翡光本来无所谓坐在魔王这个位置上,是因为“理应如此”一词,他才做的王,做王是他的命运,跟缪梨结婚好好生活也是他的命运,这两件事放在天枰上一同比较,甚至是缪梨那头的砝码更重些。
现在翡光连跟缪梨的婚约都舍得放弃,那么放弃做魔王,也就一个念头的事情了。
而放眼整个秘境,翡光无疑是最适合做魔王的魔种。
“我们不能没有陛下!”桃子大叫一声,从缪梨的视野中逃也是的飞奔了出去。
缪梨一头雾水。她不知道秘境如今随时面临着魔王罢工的危险,只看见桃子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只当他为她跟翡光的联姻破产伤心。
倒也不必如此伤心,缪梨想。
桃子在王宫之中飞奔着寻找翡光,而他寻找的魔王,此时正在王宫深处的小房间里,与占卜师面对面坐着。
占卜师的面目还是深深隐藏在斗篷之下,他手中的水晶球消去混沌,澄明一片。
“陛下既然已经选择解除跟女王的婚约,怎么还需要再回到这里?”占卜师问。
“我不知道。”翡光道。
“想让我告诉您您的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么?”
“我没有那么死板的行事准则。”翡光道。
他做事,一向看需不需要做,应不应该做,如今大概多了一项想不想要做,但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还是错误的事情,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更何况,魔王怎么会做错事?魔王自己就是对错的准绳。
“那么您想要什么?”占卜师问。
“我已经做完了我的选择。”翡光道,“你不用继续停留,跟着缪梨,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陛下。”
翡光一偏头,占卜师的斗篷无风自动,飞落在地,令他的面目袒露无遗。
“这一年你没少往外跑,我不会占卜,但也不是瞎子。”他道。
对面的占卜师桀桀笑起来。那是个背脊佝偻的老头,满脸疤瘌,模样很有几分可怕。
要是缪梨在这里,看见他第一眼时就会惊呼起来,不过不是被他丑恶容貌吓到,而是因为这张脸,她实在太过熟悉,她曾经在许多个紧要关头见过。
鬼老童。
“陛下绝顶聪明,我想也瞒不了多久。”鬼老童道。
“瞒?”翡光狭眸,“你出现在秘境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
“陛下错了。”鬼老童道,“我一向为缪梨与诸位陛下服务,这是我存活于世的意义。”
“那么你活得太没意义。”翡光道。
“陛下从前不会这么想。”鬼老童捡起斗篷,收起水晶球——他似乎总共也就这么两样家当——越过翡光,朝门走去,“这要归功于女王。”
“我放缪梨自由,你称心如意。”翡光道,“你的主人也称心如意。”
鬼老童停下脚步,看着翡光,摇了摇头:“我没有主人,也没有目的。做出选择的是您和女王,我只负责旁观,和提供一些可能性。”
“我梦里那个究竟是谁?”翡光问。
鬼老童没有回答。
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缓缓离开了。
缪梨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到秘境,离开的时候也只有一个小提包。翡光送她进隧道,紧跟在两位魔王后面的桃子红着眼睛,像是哭了一场,但他脸上又是带着笑容,十分奇怪。
桃子在哭晕之前找着了翡光,从魔王口中得到暂时不会退位的好消息,才破涕为笑,幸而大悲过后是大喜,也不算白哭一场。
“你在卡拉士曼也留了门。”缪梨走在隧道里,顿时感觉她的国家非常不安全,“我回去就要把你开门的地方堵掉。”
“你觉得有用吗?”翡光问。
他能把通道开到卡拉士曼,还开得神不知鬼不觉,再开第二个也是轻而易举。
秘境有着通往魔界各处的通道,这个消息传出去,恐怕没有一个国家不想跟零国建交,更恐怕没有一个国家不想摧毁零国。
谁愿意别人把手伸到自己院子里来?
“我对战争没有兴趣。”翡光道,“如果想打,早就打了。”
“把和平建立在一个魔王的良心上,实在是不牢靠。”缪梨道。
翡光甚至都没有良心,他只是不想打。
回卡拉士曼的隧道很长,缪梨却觉得一下子走到尽头,回家的兴奋盖过与翡光分离的那一点点不舍,洞口近在眼前,缪梨脚步轻盈得仿佛在起舞。
翡光无声地将目光放下去,看了一眼他的小未婚妻。
噢,如今她已经不是他的未婚妻了。
黑发少女提着包,脸颊晕着淡淡的蔷薇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眼睫毛上都晃动着兴奋,她觉察了他的目光,抬头望来,一双眼前所未有地柔和,像秋光里的琥珀。
“多谢你。”缪梨道。
“不用谢。”翡光道,“反正好魔没好报。”
他这话完全没有消弭掉她的热情,她开始跟他讲她的国家,国民多么好,粮食多么好,特产多么好,简直没有一处不好。
翡光去过卡拉士曼,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国家,但如今被缪梨一说,他记忆力那个小国家的每个墙角都要镀了闪闪发光的金。
终于走到洞口,缪梨发现这洞开在一个谷仓里,谷仓周围没有魔种走动,她于是不急着出去,问翡光要不要去她的王宫坐坐。
“给你带点东西回去。”缪梨道,“你见过雕在果核上的画吗?简直一绝!”
翡光却站定,不再继续往前走。
“不用了。”他道,“下次吧。”
缪梨滔滔的话语顿时一滞。
她点了头:“也好,欢迎你以后到卡拉士曼来。”
翡光突然伸手,朝她眉心一点。
光从他指尖漫出,渗透进缪梨的肌肤,缪梨只觉眉心发热,还听见咒文流动的微小声音,只是还没琢磨出这是什么魔咒,翡光就离了她。
“这是什么?”缪梨问。
“如果有需要,叫我的名字。”翡光道,“我会听见。”
缪梨摸了摸眉心:“那我说你的坏话,你不是一样能听见吗?”
“能。”翡光很认真地道。
“在有无岛上,我给了你一股我的魔力。”翡光道。
他一抬手,背后的桃子会意,赶紧送上来一本书。
“你摸索得太慢,这是我以前随手写的心得。”翡光道,“照着学。”
缪梨不甘心:“也没有那么慢!”
她还是伸手接过了书,觉得那书在手里沉甸甸。
“还有。”翡光道,“小心弥兰。”
他这话说出来,缪梨有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看见奢玉站在跟前,依稀是她终于能够从他身边离开那天的情景。奢玉任由翡光将她带走,毫不阻拦,只在她离开之前,给了她一句衷告。
“不要去找弥兰。”奢玉道。
如今,翡光也说出跟奢玉说的差不离的话来。
“为什么?”缪梨问。
弥兰在他们口中,倒像个十足危险的人物。
“原因很复杂。”翡光道,“记住我的话。你还有什么跟我说么?”
缪梨想一想:“没有了。”
“好。”翡光道,“再见。”
他没有黏糊糊的不舍之情,再见说得很干脆,转身也很干脆,送别的路上已经无声地看了缪梨许多眼,她什么样子,他在脑海里记得一清二楚,多看一秒,她不会更鲜活,少看一秒,她也不会失色,那么就这样。
桃子都没来得及提醒一句主人要看着客人离开才算礼貌,就眼睁睁看着他的陛下往回走了,没奈何,只好冲缪梨露出一个惭愧的笑容。
他瞧着缪梨,心里还是十分惋惜。缪梨完全有资格做秘境的王后,不用她求着做,反而要整个秘境的国民求着她做呢。可惜这桩婚事没成,缪梨看着也不像喜欢翡光。
桃子正一边进行着心理活动一边跟缪梨招手告别,却见缓步离开的缪梨突然转回身来,朝翡光跑去。
桃子瞪大眼睛,亲眼看见缪梨追上翡光,拍了他的肩膀。
翡光转过身,连句话也没说出,脸上就先挨了一口轻轻的亲。
柔软的触感如梦似幻,以意料之外的情境到来,跟意料之中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愣在那里。
缪梨已经退开,一抿唇瓣,随即弯着眼眸笑起来:“喂,好魔有好报的。谢谢你给我自由。”
她再没有什么可纠结,转身轻松地朝洞口走去,翡光望着她离开,直到她走远,洞口闭合,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成了一座雕像。
桃子静静等待着魔王回神,等好长时间,怕翡光从此这么长久地站下去,才小心翼翼出声提醒:“陛下,女王已经回家了。”
翡光异瞳里的光一颤悠。
他终于回神,抬手摸了摸脸上那个被缪梨亲过的地方,一股热意弥漫开来,从脸颊一直弥漫到耳后,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脸红耳热。
他只是终于知道了,一直想要探索的那个“为什么亲来亲去”的答案。
被缪梨亲,他会高兴。
“缪梨。”翡光低声道。
哪里有可能得到回应?缪梨分明已经不在这里。
桃子心酸得连连摇头,女王在这里,陛下不知道珍惜,这下好了,女王没了,陛下才失魂落魄起来。
他正要劝翡光干脆回去找缪梨算了,却见翡光一笑,转身就走。
桃子从来也没见过翡光笑,这一看几乎看傻,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翡光走出老远,他才想起来要追。
“陛下,不追回女王吗?”桃子问。
翡光道:“不追。”
桃子盯着翡光的嘴角,很想再寻找一下上扬过的痕迹,没有找着,一抬头发现翡光在看他。
桃子有点慌,马上乱扯话题:“陛下,您刚才提到极乐之地的王……他很坏吗?会伤害女王?”
“不会。”提到弥兰,翡光那股凛然的肃杀再度出现。
弥兰做了一个咒,翡光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咒,做在五份婚书上。弥兰赌他会解除跟缪梨的婚约,一份婚书损毁,其他婚书同时损毁,帮助缪梨的契约就只剩了留在极乐之地的那最后一份。
婚约解除那一瞬间,翡光感应到了生效的魔咒,可惜已经来不及阻止。
说白了,这是一个局,他只是弥兰棋盘上的一个棋子。
而棋局的进行,只为了一个最终目标。
缪梨。
“他对缪梨非常溺爱。”翡光道。
“那不是很好吗?”桃子虽然不明白翡光是从哪儿知道的这点,还是无条件地相信陛下不会说假话,“为什么要女王小心那位陛下?”
“爱得过头,不是好事。”翡光道,“我饿了。”
桃子原本还有心趁翡光乐意说话的时候继续八卦,一听翡光的后半句,八卦之心当即飞出九霄云外,只剩一颗勤勤恳恳的侍官之心:“陛下饿了?!想吃什么,我回去就叫他们做。”
翡光想了一下。
他按住心口,那股熨帖的感觉还没消散,他却已经在怀念。
“吃奶油卷。”他道。
————————
缪梨回到王宫,像过了个新年。
她兴奋地跑回王宫,一路上发现她的魔种没有不惊喜尖叫,跑过来拥抱她,往她手里塞各种吃的。
“女王好久没回家了,大家都很想!”国民们道。
“我也想你们!”缪梨道,“作物种得怎么样?家里生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