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弯腰观赏金鱼。
是真·金鱼。
太后赏了衣料后,各宫送来的赏也陆续到了。皇后等人都向太后看齐,纷纷赏赐新人各色绸缎绢帛。位份越低的主位,赏赐的数目则以皇后的赏赐为天花板,依次递减。
满满当当的衣料,堆满了西厢房的临窗炕,可见衣料真是后宫必不可少的流通货币。不知道送什么,来,送两匹料子,总不会出错的。
但贵妃依旧是特立独行。
翊坤宫来的太监很有翊坤宫的特质,带着一种宠妃宫人特有的神色道:“贵妃赐信贵人摆件一对。”
而姜恒在看到这一对摆件时,也着实震了一下子。
贵妃送来的摆件,是每只都有她手腕粗的一条赤金打的鱼,鱼眼睛还用绿色的猫眼石镶嵌过,鳞片和鱼须都栩栩如生,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金龙鱼了。
姜恒倒不是为了大金条吃惊,而是为了这东西是贵妃送来的惊讶:据她所知,贵妃的做派一直是卓尔不群的仙女流。
比如说宫人的名字,年贵妃特意都给取了诗经里的花草。如今贵妃份例上四个一等大宫女分别是:甘棠、芄兰、卷耳、束蒲。当真是一听就跟别的宫不一样,力求做到宫女报名字,外人就知道其主子有文化。
姜恒不免奇怪,贵妃给摆设赏赐也罢了,给两条暴发户气质浓郁的大金鱼肯定另有深意。
不过,这金鱼的分量摆在这里,姜恒还是笑纳。
转头却对上秋雪小心翼翼的屈膝劝慰:“贵妃娘娘这般欺人,贵人别生气。”
姜恒:哎?这宫里欺负人的标准,跟她记忆里不一样啊,送两根大金条怎么算欺负人?贵妃又不是拿着大金条砸她。
秋雪请她稍候,然后脚步加快回了自个儿屋里,很快取回来一个荷包请姜恒看。
“奴婢之前在尚衣监当过差事,曾经去给贵妃娘娘送衣裳,也领过翊坤宫的赏。宫中各监各库都知道,贵妃娘娘母家极阔气,本人出手也大方,最爱赏人小金鱼。”
姜恒听到这儿就明白了,果然倒出荷包里的小金鱼一看,正是自己收到的大金鱼的缩小版。赏宫人的小金鱼大约半个硬币大小,甚至眼睛处也点了一点绿色。
破案了,估计贵妃送大金鱼的深意就是:在我眼里,赏你跟赏下人一样。
姜恒摇头一笑,并不当一回事。
贵妃要是真的勇,真的坚信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坚信自己得宠到无所畏惧,那何必破费颇大送什么超大版一对‘金鱼’?她直接给永和宫送两个荷包,装两条赏宫人的小鱼儿就是了。那才是真的打脸和羞辱。
可贵妃还是斥巨资打了一对大金鱼,太监神色再倨傲,口中也只敢说贵妃赐了‘一对摆件’——贵妃到底是犹豫了啊,她当时敢明着把新人们关进储秀宫,现在却不敢明着送小金鱼了。
贵妃不是想要隐晦膈应她一下,而是‘只能’隐晦的膈应她。
当对你有恶意的人,只能通过砸钱来隐晦膈应你的时候——姜恒倒不介意贵妃多操作几回。
这大金鱼绝对比衣料硬多了,上头的金鳞掰下来都能赏人用。
秋雪在旁问道:“主子要不要把这对大金鱼摆出来?”皇上若是来了,看见必然要问的。
到时候可以告年贵妃一状,虽说有点刻意了,但也是年贵妃先刻意膈应人在前的。
“现在别摆了,天儿渐渐热起来了,看着这金灿灿的东西眼花,等冬天的时候摆出来吧。”到了冬天,炭火配着这大金条,闪烁的金钱光芒想想就能温暖人心。
而且现在还不是时候,姜恒要再看看这剧情能偏离到什么程度去。
皇上跟贵妃到底是跟书里一样,偶然短暂的闹别扭,还是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裂痕。
秋雪闻言照办,然后累的气喘吁吁,分两次把两条大金鱼搬到了暂时做小库房的东角房里。
秋雪再回来的时候,是跟秋霜一起进门的。
两人来向姜恒汇报各宫送来的衣料数目:“皇后娘娘处是送了……”
姜恒站在书桌前,边听着边顺手把她们报的数目记录了下来。用的不是习惯的阿拉伯数字,而是繁体的数字,让她速度有些慢。
有些习惯浸在骨子里,总是难改。
好在宫女受过训导,说话不能机关枪似的突突突,而是语调非常平稳,最好是着火了,也不能蹦出一个感叹号来,而是要对主子说:“外头走水了。”姜恒就还算跟得上她们的语速。
等记录完毕,她顺便也就心算了出来,自己的库房里又增了多少衣料——基本上两年内的新衣裳都不用自掏腰包了。
不过所有宫送的衣料加起来,都不如年贵妃的大金鱼实在。
搁在现代,这两条沉重实心的大金鱼,怎么也得大几十万。
姜恒希望年贵妃对她永远是这个态度——通过砸钱来让她不痛快。姜恒甚至都在考虑,明儿请安时候见到贵妃的时候,要不要装一把受到委屈屈辱的小表情回馈一下榜一大佬。说不定贵妃见了,还会再送一对大金龟呢。
“加上宫里发的春季份例,如今库房中,成匹的整料子共多少?”姜恒记录完毕搁下笔,抬头问两人。
秋雪和秋霜俱是语塞。
这个年代认字的人少,通晓算数的人就更少了。所以老道的账房先生,是各个铺面都抢的专业型人才。
姜恒这一问,就把宫女们都问住了。
此时两人都红了脸儿,连忙道:“主子恕罪,奴婢这就去库房现点一遍。”
姜恒叫住她:“不着急,先找两个册子来,我将东西列一列。”
古代的纸并非现代的纸,价格低廉让孩子用来折纸飞机也不心疼。这会子读书人之所以耗费钱,那笔墨纸砚可是样样不便宜。
于是秋霜先问:“主子是要寻常的麻纸册,还是上好的桑皮纸册。”
姜恒道:“先各拿一本来。”
嫔妃的笔墨纸砚也都是有定例的,之前她们在储秀宫学宫规,为了方便抄写,皇后还特意多给她们发了一个月的‘文具’。
如今姜恒这里普通的大白麻纸有数包,这是宫里最普通的纸,往往用来做草稿纸;而练字用的上等桑皮纸和褚皮纸质韧光洁,共四包八百张;传说中“滑如春冰密如茧”澄心堂纸更珍贵,只有一包二百张。
这时候没有什么胶装机器做出来的本子,要做册子,多半是用浆糊糊成裹背装,或是巧手打孔穿线,如今宫里更流行的就是这种耐用的线装本。
秋雪拿来两个册子,姜恒很容易就辨认出纸质更好的桑皮纸册,在上头写了固定两个字。
而另一本普通麻纸册,则写了‘流动’两个字。
其实她原来是想写固定资产和流动资产的,但到底把资产两个字隐了去。秋雪是内务府出来的,贵人方才要册子,她就知道是想要给宫中物件登记造册。
但这‘固定’和‘流动’两个词,秋雪虽然认识,却没弄明白。
姜恒把桑皮纸本先摊开:“凡咱们屋内年久不变不失之物,如妆台、桌椅、屏风、对了,还有那对大金鱼等各类陈设都录在‘固定’这一册上,每一个月你们两个对着册子按数目巡查一遍,察访有无丢失、破损。”
而另一本普通麻纸本则用于记录流动用品:比如每月份例里的发的,以及每日都在消耗的缎、蜡、炭、茶等物。
“这些家常用的东西,每月初一内务府拨来的份例录在单独一页上。之后每三天一记用量,若中间内务府又加送了,则先加在单独页的总量上头,下面也要按日期标注一笔。”
秋雪是认得字,但不太会写,秋霜则认得字都有限。故而姜恒准备自己来建立数据库,让她们尽快学着认字写字。
“写也不难的,又不需你们写诗做文,就会简单记账就行。先学‘出’‘入’两个字,然后再学着写那些家常物件。”
姜恒在固定资产的第一项里就写了皇上给的芙蓉冻石鼎,然后对二人笑道:“这鼎字别说你们了,我有时候都写着少一笔多一笔的。”从前用惯了电脑,现代人都有点提笔忘字。
之后,她又在这五个字边上,用最细的毫笔,画了个鼎的简笔画。
“如何?这样你们对账也方便看,不怕有不认识的字了。”
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不会的就写拼音,现在姜恒挪过来,让她们不会的就画简笔画。
“各类物件都记账,起先或许麻烦一些,但天长日久,你们就知道其中简便之处了。”
姜恒还记得她刚入职的时候,就赶上过一次设备科检查固定资产。后来也发现,部门哪怕要领一盒笔,一盒别针,都需要走内网的物资申领程序。
起初姜恒也觉得麻烦,后来自己也经手些管理的事情,才知道规则就是定的越细越有迹可循。
麻烦是一时的,条理是永久的。
要是所有东西都堆在库房,谁需要就谁拿,一时是方便了,但也就乱了套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