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久违地感受到了带薪度假的感觉。
相对的,皇上则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帝王大驾到这木兰猎苑来,是带有浓烈政治色彩的:一来要组织八旗的围猎和兵演,训练八旗子弟不忘尚武的传统;二来要会见蒙古各部首领,对于亲近的漠南蒙古进一步奖赏笼络,对蠢蠢欲动要反的漠西蒙古进行敲打。
姜恒在来的路上还在脑子里复习了一下,康雍乾三朝的蒙古现状。
总的来说,就是统称蒙古,但分了三个主要部分:顺从的,中立暧昧的以及那天天琢磨要反的。
其中那天天琢磨要反的,大名鼎鼎的准噶尔国,对姜恒来说,是历史书上的老熟人了——大明的时候,俘虏了出名的‘叫门天子’朱祁镇同学的也先,就是现在准噶尔一族的祖先。
可见这一支里天生就流淌着好战的基因,有大明的时候打大明,到了清朝再打清朝,那是谁都不服,谁都要干一下子试试。
姜恒想起朱祁镇,心里还在为大明悲痛,堂堂大明几代英主后,偏偏就出了他,也是奇了怪了。
从姜恒有心思复盘历史课本,就知她日子过得悠闲。
不只是她,妃嫔们过得都挺惬意。
都是年轻姑娘,到了这草原上,虽说惦记着想得宠这件事,但硬条件不允许,皇上根本忙的连太后处都顾不上,何况她们了,正好自己先放开玩一会儿。
大领导忙的不见人影,下头正好摸鱼,从古至今人性都没有变,偷来的时间是最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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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留在紫禁城,没有来这猎苑,妃嫔们原想着向太后晨昏定省的。
然而太后她老人家直接言明,她老人家有自己的正事要做,素日也有消遣,无诏妃嫔们不要前去请安(打扰)。
倒是让嫔妃们在圈出来的一块后营地内,多练练骑马。说起过些日子可以组织个女子赛马、马球、花样骑射之类的活动,请皇上来参观。
姜恒心道:谁能想到在古代后宫入职,还要参加团建和公司运动会呢。她前世最不愿意参加的就是这样的活动。
领导层组织这类活动,美其名曰可以增加公司的凝聚力。但对姜恒来说,只觉得增加了无效的加班。
她相信要是领导把团建的钱折现给大家,保管更增强员工的凝聚力与对公司的好感。
当然话说回来,没有指标压着的话,骑马还是很开心的。
姜恒从前并不怎么会骑马,只体验过在景区花钱坐在马/牦牛上,被人牵着溜达一圈。
现在却是有专业的猎苑宫人认真贴心地教导。不过两三天,姜恒就能自己握着缰绳,纵马小小跑一段路了。
因怕阳光炙烈,她都挑着早上太阳未高升,以及黄昏后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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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再见到姜恒时,都已经是到这猎苑第五天了。
说来当日在宫里,皇上就提起,想让她看看自己养的海东青。然而到了这猎苑,见了蒙古亲王,不免勾起了皇上一些前世在国战上记忆和大憾。于是立刻扑身在工作岗位上,忙碌了起来。
直到这日,皇上一早就带着扈从的王公大臣八旗护卫哨鹿,才算有了那么一点空。
因皇上对于射猎等事热情一般,只是开了个场,猎了头一只鹿后,就退场把现场交给怡亲王继续领着。
为表勉励八旗将士们,皇上离场前还给他们分了组,到时候算猎物给予奖赏。
皇上离了哨鹿场后,便要带上自己的海东青去给姜恒瞧一眼。先遣苏培盛去寻,看信贵人在何处。
苏培盛很快回来回禀,信贵人在妃嫔营帐区后草地上遛马呢。
皇上看看时辰:“她倒是起得早。”
猎苑离热河行宫不远,来的路上住过两日行宫。之后再往草原上走,就都是住营帐了。无数营帐在草原上扎下,围成了一个帐篷搭成的小城。
后妃们则自己又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同心圆,把太后的营帐围在最中间。
妃嫔的帐篷圈附近最是清静无人,只有些太监宫女,以及负责太后和后妃们衣食起居的小茶房、尚衣监等部门的小帐篷散落。绝不会有臣子敢大胆到周围的地界来,所以是格外静谧而空茫茫的草原。
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处。
姜恒抬头看天,太阳初起,只觉得天空蓝的透明,格外高渺;低头远眺地平线,只见马儿低头默默吃草,一片茫茫青碧,云朵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像是巨大绿幕上变换的光影。
她前世并没有到过大草原上,对塞外唯一的印象或者说想象其实来自于天龙八部里很悲伤的一段“塞上牛羊空许约。”
她看武侠小说的年代,网络不发达,也没有什么提前剧透,高能预警之类的。
她就是快乐看文,热切等着乔峰大仇得报跟阿朱逍遥塞外。
然而峰回路转,之后乔峰误杀阿朱的一段,给了她心灵一记暴击,真是哭出的泪比阿朱死的夜里下的雨还大。
要不说,人最难忘记的是幼年和青春期的心理阴影。姜恒至今看到茫茫草原的时候,还是会想到这句‘空许约’,不免黯然神伤。
因天龙八部的悲剧感,让姜恒觉得草原上的景与人,再豪迈也是带着些悲壮色彩的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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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到后妃的营地来,皇上就只带了几个善骑射的太监,并未带侍卫。
姜恒远远就看见了几匹马虎风烟举,飞骑而来。
皇上从马上低头看她,金色的铠甲里托出一张冷峻的脸来。自打到了草原上,皇上略有些晒黑了,变成了一种小麦色。
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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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侧坐在皇上的马上。
为了让她能侧坐上来,皇上还特意叫人更换了马鞍,不然她就会正好卡在马鞍沿上。
飞奔过来换马鞍的也不是外人,正是苏培盛。
姜恒见苏公公骑马非常娴熟,心道这帝国第一秘书真不好当,还得是个六边形多面战士。
说来侧坐的姿势并不很安全,属于要有交通管制,就得给他俩拦下来的坐姿。好在皇上只是勒马慢行,顺带将她整个人圈住,就还算稳当。
擅长奔走的骏马对主人这个速度显然有点蒙圈,姜恒见它走的犹犹豫豫,甚至还低头偷吃了两口草,站住不走了。直到皇上勒了一下,它才抬头继续踢踢踏踏走起来,看起来颇为无聊。
姜恒摸着马鬃:不愧是皇上的马,这鬃毛柔顺油亮,手感非常好。
“今儿与人争执了?被人欺负了?”皇上忽然的发问,搞得姜恒有点懵,这是从何说起来?
皇上见她茫然,就知自己猜错了,索性直接问道:“朕少见你愁云满面的样儿。方才一个照面,朕就见你眼里愁绪颇多,甚至还有些要哭的意思。既然不是叫人欺负了,是怎么回事?到这猎苑来天宽地广的,竟还难过起来?”
姜恒也不好说,她是想起了凄美的爱情故事。
而且领导带你来度假,怎么能说不高兴。
于是姜恒摆事实道自己这些日子每天都会出来骑马,以示喜悦,感谢领导带自己来度假。而关于自己的伤感,姜恒就只说了一半实话:“前几日都是众人一起,热闹的很。今日巧了,臣妾出来的早,独自一个人看着这草原茫茫,不知怎的,就觉得凄荒似的。”
这话一说,皇上也举目四顾。
果然带着一种渺茫的苍凉。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姜恒想起之前课本上《小石潭记》里的一句话。人不到至景中便不能理解这种,因景色太清幽太出世,而不能久待的感觉。[1]
在这样的地方久久呆着,真会消磨人的烟火人气儿。
她抬头,就见皇上的神色看上去也很伤怀,甚至带了点不可追忆的悔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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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草原给皇上的记忆也很不好。
雍正帝的改革吏治是上了教科书的。但他并非真正的文武全才,他是个人,有自己的弱点。
说实在,雍正爷是大清皇帝上下左右数(上下是父亲儿子,左右是兄弟们),里战力数得着的……不太行。
可以说他个人技能点,在治国上爆表,但在武的方面,点亮的就比较暗淡,属于严重偏科人士。
他曾经打过一场大败的国仗。
和通泊之战可以说是大清建朝来,输的最惨的一仗:主将傅尔丹率领的大军全军覆没。
那段时间雍正帝夜里都不能入睡,生怕噩梦中皇阿玛从地底下冒出来骂他,也怕看到十三弟失望的眼神。
好在后来有蒙古亲王策凌力挽狂澜,一战定西北。
傅尔丹作为将领不行,但好在雍正帝已经知道了,谁作为将领能行。
“准噶尔,总是心腹大患。”皇上甚至喃喃了一句。
姜恒当做没听见。
听皇上提起准噶尔,她也就猜到了皇上的神色里在追悔什么。
对雍正帝这样严于律己,全心扑在帝王业上的皇上,这一场大败带给他的屈辱,肯定超乎想象。
再算算时间,雍正九年,正是怡亲王刚刚过世的次年,皇后也是这年过世的,想来皇上正处在一个事业和情感都崩溃的年份。那绝对是雍正一朝的至暗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