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病得太久,病出了魔怔,方简原计划,最迟在冬至第二天收拾起行李自己走到医院去,请求医生给她安排一个床位来过冬。
至于为什么非得是冬至,因为每年冬至家里都要涮羊肉火锅,喝糯米酒。得吃饱喝足再走。
但今年不同,小莱早就替她安排好一切,方简把心里的想法悄悄告诉她时,小莱说:“你非要住院的话,可以把桃阳当成一整个没有围栏和铁丝网的超级大医院,我们用食疗代替药物,用劳动代替颅磁电击,效果一定比你在医院好,更重要我不收你的住院费,你就偷着乐吧。”
方简问:“躁狂发作怎么办呢?”
“那就发作吧。”小莱说:“你想吵架干架,在山上,也只能跟走地鸡和黑山猪干架,你把猪和鸡干死了,我们就买下来,拿回家煮着吃。”
方简:“……我为什么要跟猪和鸡干架。”
小莱:“跟人干架,你敢吗?”
方简说不敢,又问:“那抑郁发作呢?”
小莱凑近,下巴垫在她肩膀,呼吸喷在她耳廓,神秘低声:“我知道有一种古老的包治百病的神奇疗法,可以让你在1530分钟之内症状缓解百分之九十八。”
方简好奇:“什么疗法?”
小莱起身,双手握住她脚踝,往下一拖,在床上放平,方简哼一声,小莱双膝并拢跪在一旁开始解她的睡衣扣子,“你知道是什么疗法了吗?”
她双手环胸,娇滴滴:“什么疗法呀老师傅,你干嘛这样,人家好害怕。”
小莱俯身,轻吻过她凉凉的唇瓣,勾起一边嘴角邪恶狞笑,“小妹妹,别害怕,很快就好啦,嘿嘿嘿——”
此法称春宵一刻黄金万两不过瘾再来一次之知心爱人爽歪歪疗法。小莱说的。
冬至后马上就是元旦,小莱考完试就准备带她走了。
“去吧,跟小莱去桃阳过年吧。”奶奶拉着她手,“过年你爸妈要来,我想你也不想看见他们,你就跟姜小莱去吧,去桃阳吧。”
方简把跟小莱今后的打算说给她听,奶奶苍老如树的手掌怜爱而不舍地拂过她发顶,“你能好好的,奶奶就放心了,在哪里都一样,奶奶只希望你健健康康,你爸妈也希望你健健康康,他打了好多电话来,我都没让你接。”
方简说:“他们有方纯就够了。”
奶奶说:“你爸妈现在也不奢求什么了,只希望你好好的……至于其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奶奶想替父母跟她和解,这怎么可能呢。
方简是个乖孩子的时候,要承受那么多的压力,被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着:要考双百,要勤锻炼,要有礼貌,不能挑食,不是病得站不稳都得坚持上课,完成作业……
当她成了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他们对她的要求仅是健康、平安。
真有意思。
方简早料到奶奶会透露她离开的消息,希望在这场道别中父母和孩子能重归旧好。方简理解奶奶这样安排的用心,人上了年纪,人生再没什么奔头,只盼一家团圆,和和美美。
但奶奶想错了一点,重归旧好的前提是什么?他们没好过呀。
方简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对她的偏爱,病前没有,病后也没有,他们只会责备她,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她一厢情愿的爱和血缘,她也不需要怜悯。
是小莱让她知道,这世上也存在没有血缘的爱,而无爱的关系,缺少包容,终是不能长久。
赵怜的事情则告诉她,人之本性难易,任何关系里,不要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任何人。
父母一开始的歉疚随时间淡薄后,必然会恢复本性,又开始嫌弃她,责怪她。五年时间,她已经摸清规律,嫌恶、痛苦、愧疚、示好,周而复始,所以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小莱说过:如果你只能依靠外力变好,那你必须接受别人的帮助,别人的安排。哪怕病入膏肓,只要心中还渴望被拯救,就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小莱又说过: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只是我喜欢你,而你恰好也喜欢我,你愿意接受我,让我有机会走进你,这是我们一起努力的成果。
小莱最后大声宣布:简简姐姐超棒的!
方简没有给他们虚情假意父慈子孝抱头痛哭的机会,她收拾好行李,提前半天开车去学校接小莱。
车子驶出小区,在密布凋零梧桐枝丫的天空下,老街上,隔着一条绿化带,她在车窗里看到道路另一边的车里的父母。
他们同样看到了她,方正喊了一声,听不见说的什么,他震怒的表情和大张的嘴又让她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去。
他像垂老濒死的野兽发出毫无意义的威胁吼叫,这些声音硬挤进她的脑子,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好像又回到那间焊满铁栏的牢笼,被约束带固定在床面上,徒劳空望泪流。
不,她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就算是,小莱也绝不会嫌弃那样的她。
小莱心里的简简姐姐是什么样的?方简早不记得从前的自己,可小莱从来没有问过:简简姐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只问过一次,问她的简简姐姐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散发陈年腐败气息的黑色泥浆具有致命腐蚀性,飞溅的泥点也足以致人溃烂至见骨,天空大地一片灰暗,它幻化出四肢嚎叫着奔来,所到之处即炼狱,此后百年将寸草不生。
方简毫不犹豫关闭车窗,握紧方向盘,猛踩油门绝尘而去。
像电影里千钧一发之际虎口脱险的英雄人物。
接到小莱,在高速入口加满油,上高速,上午十点出发,下午两点左右到桃阳,冬天的太阳像一块圆圆的薄冰挂在天空,阳光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