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越萧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日固定这个时间会醒。
méng • hàn • yào的药效作用太大,加上他近日繁忙,废寝忘食,导致他这一觉睡得深沉而绵长。
但不妨碍他准时醒来。
越萧从一片混沌中睁眼,在朦胧的天光中,看清了顶上熟悉的鸦青床帐。双鬓发疼,他抬起手要揉,发觉手臂酸软,身上也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赵柯儿照顾了他一宿,丝毫没敢阖眼。
见他醒了,忙将人扶起来,出去端了一碗醒酒热汤回来。
越萧靠在床杆上,有些不支道:“怎么是你?”
赵柯儿道:“长公主吩咐我来的。念恩兄弟去办差事,公子又不喜欢别人近身,我自己托大,觉得与公子还不算生分,就应了长公主的吩咐,先过来照顾公子的起居。”
越萧抬手接过那碗醒酒汤,仰头喝完,空碗放回托盘里:“既是她吩咐的,便先辛苦你。”
难得不推辞。
赵柯儿忙道:“不辛苦,公子放心,我自会尽心的。”
越萧没过问越朝歌的去向,心想她多半怕他同上回一样,饮酒太过又要折腾她,这才分了房睡下。眼下这个时间,她该是正好眠的时候。
想着,他站起身来,动手盥洗,准备出去打练一番,活动活动筋骨。
他素来不习惯有人伺候,赵柯儿帮了几回倒忙之后,便被他遣回去睡觉。
一切如常。
直到越萧盥洗停当,展袍更衣,摸上了那条常束的领军革带。
手一抚过,他便觉得有异。
低头一看,狭长的眸子遽然眯起——
原本咬金嵌在带上的一颗鸽子血宝石,不见了。
指腹划过那块空落落的卷金牙,他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又撞回来取了另外一条革带,边走边束上,一路到了越朝歌的院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越萧有史以来,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惧怕,这种惧怕比以往更为深刻。以前,他怕自己满手血腥让越朝歌觉得恶心,怕太过冒进惹她生厌,怕自己太过沉默输给梁信……怕了许多许多,总算没有成为现实。
这是第一次,他怕到心里发紧。
紧到,自己已经几乎可以断定。
越朝歌的院子,没有一点点烛光。
若是往常她在,一定会让碧禾多少留点烛火,然而没有。
越萧大跨步走进去,跃过石阶闯到隔扇门前,他忽然止住了脚步。
抬手,轻轻推开。
门哐了一声,轻易打开一条缝隙。
没锁。
越萧的心无限往下沉坠。
他跨过门槛,走进去。
空气里还留着昨夜漱滫堂里的芬芳。
屋里冷冷清清,地上还有些许水渍,一件半厚的斗篷随意攀挂在绣墩上。越萧走进内室,简洁的空间里,白色纱帐整整齐齐地勾挂在帐边,衾被也没有动过的迹象。
这一刻,他终于,终于无法再说服自己。
继渡骨山灰熊洞之后,十余年过去,今日,越朝歌再一次把他丢在了这里,一个人走了。
他分明说过,无论以什么名义,不许再把他丢下的。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爆发出烈骇的力量。
越萧目眦欲裂,往常因越朝歌而收敛起来的嗜血凛冽,此刻随着她的离开,似乎解开了封印,那张俊俏的脸上,如冰般凌然噬骨。
“念恩,”他嗓音沙哑,“派人截住岷川和暵州,发现她,不惜一切带回来。”
西府上园的正堂花厅里,越萧静静坐着。
昨夜漱滫堂的那坛酒没有喝完,此刻正放在飞鹤腾鸾的八仙桌上。一位郎中抖着手,小心翼翼地验着玉盏中的酒,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
他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冷冽的俊美男子,汗如雨下。
越萧缓声问:“什么结果?”
那郎中擦了擦额角,小心翼翼道:“这,这终年醉里,下了足量的……足量的méng • hàn • yào。”
足量的,méng • hàn • yào。
呵。
越萧勾起唇角,眸色发沉。
他取过桌上的玉盏,里面清酒荡漾,映出昨夜她至死欢纵的场景。他还以为她怎么突然有了胆量敢那样勾他,原来……是壮士断腕,向死而求的放纵啊。
“啪!”
清脆的响声陡然震彻花厅内外。
那郎中看见他手里捏着的碎玉,以及淌淌而落的血,下意识抬眼,目光触及那张冷峻的脸上勾着的笑容时,整个人大震,霎时间腿一软,汗也不敢流,一双面色惨白得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一般。
赵柯儿见状,就知道不好,半拖半扶着那郎中,把他从花厅里带出来。
念恩站在越萧身旁,大气也不敢出。
“你说。”越萧敛了笑意,摊开淌血的手心,冷白的指尖拨弄着碎玉,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挑出来,放到桌上。
念恩紧着头皮,回道:“据报,昨夜西府上园有辆马车从西边角门离开,走北城城门出城,说是奉长公主的令,要放雪狼王归山,怕引起狼群反扑,所以带上了一名会驯兽的侍女。那侍女与碧禾姑娘共乘一车,确有驯兽之技,他们跟出去一段距离,车马所朝确也是渡骨山方向,而今想来,那驯兽的姑娘,多半是、多半是长公主殿下。”
“梁信那边呢?没动静?”
“梁公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几日西府上园的侍女仆从都没有往梁公子的住处去,梁公子来见,也都是到门房便被拒下了。据……据他们描述,昨日护长公主出城的,多半是,连澜。”
听见这个名字,越萧眯起眼。
连澜来到长安,他们只在听涛榭里见过一面,那时,他的大姐姐在他怀里,亲昵得很,毫不留情地数落连澜,他当时还为此举开心了许久。而今想来——
他的大姐姐,当是从那时候就打定主意了,故意消他的戒心。
好,好得很啊。
疏远连澜,不联络梁信,漱滫堂里,故意qiú • huān于自己,被他弄疼了也难得隐忍,娇娇而泣,原来都是为了离开。
他的大姐姐,还是选择了背灰熊洞之诺。
历史重演。
她真实把他了解透了。
好智谋。
当真好智谋。
多年前一个人在灰熊洞里醒来的惶然再度席卷心头,后来所见的血,所杀的命,所受的伤,一点一点,啃噬他的心脏。却通通都不如她悄悄决定离开来得杀心虐骨。
分明惜命胜过一切!
分明恶心透了越蒿!
分明不是非她去不可!
还是去了,还是去了。
还是不告而别,还是为了他而丢下他。
姐姐,我说过的,日后再擅自离开,独担风雨,我会弄死你的。你真是,不听话啊。
越萧心绪斗转,偾张难言,末了,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嘴角溢出温热的血。
他缓缓勾起唇。
他的大姐姐,当真出息了。
念恩刚要上前,被他抬手制止。
越萧眼底阴骘,吩咐道:“把安插在骊京各处的所有人调回郢陶府,她若是擦破了一块皮,所有人,都该以死谢罪。”
念恩大骇,惶然称是。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手执红伞,从阴诡地狱里走出来的暗渊。血色在他冷白的脸上,与赤红的眼眸相得益彰,徒添了万般疯狂。
花厅里骇戾罩顶,寂寂如灭,只剩下有规律的血滴声。
因捏碎玉盏而鲜血淋漓的手掌,此刻,鲜红的血仍顺着掌纹滑落,一滴一滴,在黑曜石铺就的地面上炸开,迸放成妖冶邪戾的血花。
越萧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置若罔闻,“去叫孟叔。”
“孟、孟大人……在外头,负荆请罪呢。”赵柯儿提心吊胆地回。
庭院里,晚秋金丝菊盛放了满院,鼻息之间都是幽苦的清香。
越萧起身,迈开步子走出来,瞧瞧孟连营负的什么荆,请的什么罪。还没到院子里,便见孟连营裸露着上半身,背着荆条,跪在阶下。花白的胡须在秋风中冉冉而动,文人傲骨,就这么折在冲天香阵里。
旭日东升,斜斜照出一片光影。
廊檐切割光线,越萧站在暗的那一半。
光拉出孟连营长长的影子。
他叩首,无话。
越萧问:“孟叔请罪,和她有关吗?”
孟连营答:“有关。”
暗里,越萧轻轻“呵”了一声。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听“铮”的一声,念恩手上一轻,冷剑寒光带着一道黑影闪过,横削而去,孟连营脑袋猛然一震!
鲜红的血滴,落到了墨绿的菊花叶上。孟连营头上的铜冠被削成两半,斜飞出去,狠狠撞上廊檐,摔落到地上,噔噔作响。
悍利的身影斜挥长剑。
跪着的傲骨长发飞散。
许久,孟连营才感觉到自己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卑不亢。
越萧满身戾气,把剑扔还给念恩,飞身上了屋檐,往外掠去。
就在此时,潘云虎和穆西岚再次送来了百担彩聘,不同上回,这次,他们身后跟着两千精锐。父女俩在西府门前叫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越萧落在门房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眸底一片阴戾。他勾起唇,眼里泛起血意,扬起下巴轻说了一句:“找死。”
潘云虎尤叉腰叫嚣,忽然眼前黑影掠过,一双冰凉的手指狠狠扼上他的喉咙。
潘云虎喉间被锁着,在蛮狠力道的驱使下极度往后退去,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肥重的身子重重撞上了门前的红漆大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