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珩和琅琅第一次出来玩。
香山州的风情有别于骊京,街上的人潮带着些许和神佛有关的风俗信仰,抬神跳舞、耍龙舞狮、解签算卦……比比皆是,热闹非凡。
琅琅野了一日,阿珩也忍不住放松了些,后面便跟她玩了起来。
两人闹得累极,回到客栈便说想睡。
用过晚膳,内侍嬷嬷很快帮他们洗完澡。
越萧把他们哄睡了,留念恩照看,便带着越朝歌溜出小行宫。
他穿着一身鹤渡青云暗纹的绲金线玄衣,低调而不失尊华。越朝歌今日则是一身金丝鎏盛荷的抹胸红衣,下穿百褶长裙,雍容华贵。两人穿着不凡,品貌出众,一出街,便引来寸寸注视的目光。
越朝歌听见身后许多人的耳语,仿佛回到了早年到香山来的时候。
香山新客不断,今年再来,仍都没人能认出她。
这里的冰粉实乃一绝。
越朝歌看见了冰粉摊子,仰起头:“本宫想吃那个,要两份。”
越萧拉着她到摊上的小桌椅上安坐,道,“好,两份。”
又问:“晚些可要再去尝尝,清霜红叶酿吗?”
越朝歌惊讶地抬起头。
“我们阿萧上回喝了半口就醉成那样,还想去尝?”
越萧眸底一颤,抬眼,大掌包住她柔软的手,“姐姐记得?”
越朝歌笑:“自然记得。你头一回形容无状,印象深刻。”
两人说着,冰粉上了,越朝歌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冰爽柔嫩的口感立刻释放开来,驱散将近的九月流火,激爽得人天灵盖都似高高顶起来。
越萧见她缩着肩膀,宠溺勾唇,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水光。
两人动作亲昵,偏生越萧还喊越朝歌作“姐姐”。
他们边上一桌坐着个年迈的假半仙,见两人锦衣华服,雍容气度,便多观察了两眼,多放了只耳朵听这边的对话。
半晌,他听够了墙根,大约明白两位尊客的关系,觉得生意来了,便同那收碗的摊贩道:“近日小老兄可切勿穿红色衣衫呐。”
那摊贩先是没反应,半晌回过头来,道:“先生同我说话呢?我年纪大了,半只脚进了土,穿红戴绿,不叫人家笑话吗?不会穿的,先生不如叮咛叮咛你邻桌的两位尊客贵姑娘。”
那半仙佯装才发现越朝歌一般,转过身来,“嘶”了一声道:“贵姑娘怎的穿如此红衣,这……”
他瞧了越朝歌一眼,噤声不言,面有难色。
越朝歌动作一顿,美目抛看过来,勾唇笑道:“有话直说。”
话音简短利落,上位者的气度尽显。
加之她姿容妍丽无极,如此笑意,叫人生生止了呼吸。
那假半仙看呆了去,待缓过神来,越朝歌已经偏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越萧并未转身,慢条斯理地吃着越朝歌剩下的推给他的凉粉,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假半仙略看了一眼,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想。
越朝歌勾唇,“先生故弄玄虚,接下来我是不是该算一卦?”
她看了越萧一眼,笑道:“就算算姻缘吧。我穿这身红衣,对我的姻缘可有什么影响没有?”
假半仙心中一喜,回想方才男子唤女子“姐姐”的场景。眼下“姐姐”明显气盛,弟弟乖觉,与他所想的姐弟伦常纷乱,分毫不差。
他忖度着道,“姑娘命里喜火忌水,穿红倒是无碍,只是……”
假半仙皱起眉头,手上掐算着,道:“姑娘这姻缘,恐怕有些阻碍。”
越朝歌扬眼:“详细些。”
假半仙道:“还请姑娘让我瞧瞧手相。”
话音刚落,他便觉察出身旁一道杀意——
越萧闻言,别过来一眼。
狭长的眸子原本饱含凛冽之意,威慑十方。他本要好好惩戒这冒犯了越朝歌的江湖骗子,偏偏撞见越朝歌带着玩味的美眸。
显然她起了顽闹的心思,想瞧瞧这假半仙能说出些什么。冷冽眉眼撞上稍带撒娇的清傲眉目,越萧一下子就了然,虽心里不大舒畅,却也由着她顽去。
越朝歌收回视线,红唇轻勾,摊开手心让假半仙看。
假半仙原本想捏她手瞧个仔细,未想,玄衣公子饱含杀意的视线再度飞射过来,当即心下一颤,收回了手。
假半仙端详了半晌,道:“姑娘出身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本是好命,只是命里带了波折,亲情伦常多有不顺。化解之道,还在于喜火忌水一说,多远水源,身心赤诚近天火,能解此劫。”
越朝歌听言,煞有介事地点头,“水源我明白,天火又是什么?亲情伦常多有不顺,又是何意?”
她笑容戏谑,看在假半仙眼里,叫假半仙觉得有些不安。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生硬编出话来,道:“天火便是……便是天生带红的一应东西,例如我们香山的红叶,例如红霞一类。这亲情伦常多有不顺嘛……说明白些,就是姑娘你,容易因为有违伦常的情分,误了家里的亲情,与年纪小的人结为连理本不是大事,只是私奔不大妥当。”
越朝歌一愣,理顺他话里的逻辑,忽而笑出声来——
敢情是将她和越萧看成了是私奔出逃的乱|伦姐弟!
她乐不可支,看向越萧。
见越萧黑沉着脸,修长如节的手指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起身看向假半仙,垂眸问:“多远水源,身心赤诚近天火?”
他没有起伏的一句问话,周身迸发的气场却威压凌盛,令人生骇。
假半仙不自觉后退两步,道:“是……是!”
越萧又问:“那我夫人穿红衣,又有何不妥?”
假半仙一怔。
夫、夫人?
方才分明还唤的姐姐……
这是……已有夫妻之实了?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绷着心脏自圆其说:“红衣、红衣是人染红的,不不不大妥当。”
越朝歌笑,素手探进越萧劲窄的玉带里,划拉过一圈,摸出一颗银子,扔给假半仙:“日后莫再招摇撞骗了,这点银子,权当你陪本宫玩乐的赏赐。”
假半仙见果然有银子,掬手接住,连连称好,“多谢贵人,多谢贵……”
他忽然怔住。
这红衣夫人,方才自称什么?
本宫?
大骊天下,眼下能自称本宫的……
郢陶长公主!
不,是当今皇后!
那,方才那男子说,她是他的夫人……
假半仙愕然抬头,看着牵手远去的两道身影,全身上下的汗毛后知后觉尽数倒立起来,他的膝盖不自觉软了,一下子磕在长凳上,跌坐下去——
他……他方才是欺君之罪!
翌日,香山州衙门接到了一桩报案,说是昨夜在大州街头的凉粉摊上,有一个年迈的假半仙行骗。
因着报案的人太过特殊,香山州衙门效率惊人,不到一日就将人逮捕归案,按着大骊的律法,押着到道观做苦工。到底年纪大了,他也吓得诚心改过,故而做事十分认真,没过多久便让他按了改过的挈印,还了自由身。
且说越朝歌得了“喜火忌水”四个字,偶尔回想起那假半仙他们是悖逆人伦的姐弟,仍能笑得不能自抑。
去取清霜红叶酿的路上,她趴在越萧背上,笑着问:“阿萧,据半仙所言,你我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要不,你查查?”
……还玩上瘾了。
越萧点头:“好,查查。”
他背着越朝歌,防止她往下滑落,大掌扣在她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上。答应“查查”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动作,意有所指地捏了捏。
越朝歌被他捏得痒,不禁笑开,腾蹭起来。
越萧听着她的笑声,嘴角也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他们没打到清霜红叶酿。
那古朴的小店上挂了个木牌,上面洋洋洒洒一片狂草,写着李太白的《庐山谣寄侍御虚舟》,其中最后一句的“游太清”三个字写得尤为恣意,只可惜时日深久,墨迹风吹日晒,已然褪色。
店家关店,云游四海,潇洒自由。
越朝歌收回视线,“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越萧听出她话里没有明说的落寞,侧过脸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姐姐若是喜欢,我们自己酿?”
越朝歌垂眸,笑道:“我们阿萧何时会酿酒了?”
越萧说:“可以学。明日我们上山采清霜。”
*
越萧言出必行。
翌日,阿珩和琅琅交由念恩照看,从大路上山去往香山寺。
越萧和越朝歌则准备带着雪狼王小包子,走小路蜿蜒而上。
为了采秋日清霜酿酒,他们早早便出发。
远方寺庙晨钟清响,震碎浓浓夜色,天幕朦朦胧胧透出稀薄素光。
空气里冷霜湿润,侵肌刺骨。
越朝歌被拢在宽大的怀里,温暖带着松香,缕缕袅袅,嵌入心里,安心惬意。
两人共乘一骑,坐在马上,穿梭在火红的枫叶之间。
越朝歌忽然想起昨日那假半仙所谓的“忌水喜火”,顽笑道:“照昨日那江湖术士所言,这红枫似火的山野,倒是最适合本宫的。”
越萧从后面搂着她,闻言轻笑一声,垂头轻轻啃咬着她细软的耳廓,“还说我们是亲姐弟呢,要查查吗,姐姐?”
他的大掌已经被寒霜冻得发冷,随着他说话的间隙,从越朝歌的披风敞口探了进去,握住她暖和的小手,捏了又捏。
越萧自小文辞极佳,双关这一修辞手法,用得尤为炉火纯青。“查查”这两个字,不是字面上的彻查,显然别有所指。
他的话里危机四伏,动作又如此……不算规矩。
越朝歌精神一凛,忙把他支走:“天快亮了,还不快些去扫霜,日出该凝露了。”
越萧低低笑了两声,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姐姐在怕什么?”
怕?
越朝歌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