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gney教授的这番话落了下来。
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姚安的心里。一个个单词连在一起,成了一把锋利的斧子。狠狠一下,劈开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条路会很难堪,甚至对于一个年轻又骄傲的灵魂来说,称得上痛苦。
但同样的,它也是自由的、不被牵制的。
这是属于她的路。
房间里,有很久都没人再开口,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姚安站着、站着,耳旁充斥着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脑海里浮现出书本上各种各样的道理。
在某一个瞬间,她突然生出了决心和勇气。
于是姚安说:“我去处理一下昨天的数据,争取下午之前发给您。”
教授的眼神里带出一丝欣慰,嘴上一点没松:“好,不要太晚,等你的消息。”
*
啪。这是水杯被从书包侧兜拿出来,放到窗台上,发出很轻的震动。
咕噜噜。这是椅子被从办公桌前拉开,发出的摩擦声。
叮叮叮叮。这是电脑开机键被按下,屏幕亮起来时的Windows经典音乐。
——以上这些再细碎不过的声响,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姚安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一边尽量降低噪音,一边硬着头皮、努力去忽略身后那些探寻的眼睛。
很快就会过去的,很快。
一天不行就两JSG天。两天不行,就一个月。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要坚持下去。
而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不如先从拆解时间开始。注意力陷进具体的事务里,也许会稍微好一些。
第一个小时,去把昨天没有做完的工作收尾。第二个小时,去设计繁琐的调查问卷。第三个小时,把视线集中在不断闪动的数据上面。第四个小时,打电话安排被试来实验室。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里面夹着碎玻璃。一点一滴生生熬着,才算是到了下午的组会。
这也是一天当中,姚安最害怕的时候。
想想吧,一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要脸对着脸、迎接那些意味深长的打量。
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对于姚安来说,都太难了。
所以当轮到姚安不得不发言时。
她手上点击鼠标、打开PPT,脸却朝电脑屏幕后面缩过去,避免和其他人对视:“我对昨天的数据反馈进行了截取。按照性别划分的话…”
发言结束,心情前所未有的忐忑。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一场学术讨论。
“我觉得这样截取不行。”马尔科说,“昨天的数据里,年龄和教育背景的权重明显应该更大一些。”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人认真地反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安目前的算法是最保险的,因为上周我们一起讨论过的那篇综述里,是这样写的……”
似乎一旦开始认真工作,大家的重点就偏移了,不再去关心年轻女孩的秘闻。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抬起头。
她突然发现,事情也许没有她感受中那么糟糕。
就像Rigney教授说过的那样,并没有人真的花时间在看她:礼拜三的傍晚,课题组忙得要死。大家急于在组会上讨论出一个结果,好分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
八卦从来都只是作料,不是正餐。反倒是桌上电脑的风扇在呼呼散热,闹出的动静更大一些。
那些背负着的眼睛里,当然有其他人留给姚安的。
但更多的,是从姚安心里自己长出来的。
想通这一点,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加班结束。
越南博士姐姐清了清嗓子,询问起大家:“这么晚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还去街角的披萨店?”有人问。
马尔科第一个抗议:“不是吧,那家破店要连吃两天?”
“你有意见?”越南姐姐挑起眉毛,“你昨天可是干掉八块披萨饼。”
一阵哄笑声里,同事们纷纷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姚安在一旁默默整理起背包,准备随时回家。
没想到马尔科走了两步,停在她的桌子前,拍了一下她的显示器。
姚安怔住,抬起头。
马尔科咳嗽了一声:“那个,咳,一起去吃饭吧。”见姚安想要拒绝,他又补上一句:“刚才组会上你说的内容,还没有讨论清楚呢。”
有人附和:“就是,愣着干什么——都听我的,今天谁也别想先溜走!”
……
马尔科虽然在笑话上没什么品味,在鉴赏美食方面倒是颇具建树。
他说的没错,美国人的披萨确实不怎么样。菠萝有点干,黏在火候欠佳的芝士上面,边缘都被烤焦了,面饼也梆硬。
但那天晚上,姚安坐在桌前,吃了整整三大块。甚至在聚餐的末尾,喝了一点啤酒。
麦芽味略显苦涩,刚好中和了一点点沉默。
餐桌上的气氛算得上和谐,却也不是没有过尴尬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次,姚安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大家突然默契地闭上嘴,开始猛喝水。明显是趁她不在、议论过什么,又不方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说。
但只要不是被问到脸上来,不管心里多难过,姚安都会努力当做没有发生。
她在学习忽略那些来自旁人的评判。
这是在教授的办公室里,才上过的一课。
“这家的啤酒好苦。”姚安一边转移话题,一边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渍,“我想要换成无糖可乐。你们呢?”
其他人本来就再因为说坏话而心虚,顿时松了一口气:“真的,味道太糟糕了,给我也换一杯吧。”
成长是一个不断磨炼的过程。
磨掉那些敏感和脆弱,蒙上一层壳子,变成一个坚硬的大人。
是好是坏,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所有可乐和披萨被清空之后,有人问。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手表:“老板,麻烦给我们账单!”
而即便很多年过去,姚安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天从披萨店走出来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太阳早就下山,满地银灿灿的月光。棕榈树影婆娑,一片一片随风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马尔科喝多了,忽然指着天空大喊:“快看,钱!”
姚安停下脚步,跟着抬起头。
月亮很大、很圆,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像一枚25美分。它俯瞰人世间的悲喜,无情且冰冷,就连这点都和硬币类似。
越南姐姐见姚安停住不动,于是扭过头,好奇地问:“你不走吗?”
姚安回过神,尝试着自嘲:“走着太累了,我准备等迈巴赫来接。”
自嘲永远是最受欢迎的美德。
其他人果真爆发出了今天最响亮的笑声,主动和她道别:“姚安,明天见!”
姚安冲同事们挥挥手,看着他们离开,却并没有立刻给司机打电话。
她站在街边,想了很久。
夏天的风很热,吹在胳膊上,带走黏腻的汗水,留下一阵沙沙的痒。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冲动在身体里翻滚。
之后姚安掏出手机,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苏粒发了一条消息。
亲爱的,你是不是还在欧洲?
苏粒回复得很快:对,还在马德里。下周才回洛杉矶,怎么了?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当然。不过为什么问得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
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隔天多半就会后悔。
但在当下,姚安回道:是。
什么事什么事?苏粒好奇起来,为什么不能在短信说,非要搞得这么神秘。
这是必须当面说的事,姚安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