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觉得花一棠是个很奇怪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的表现都是张扬、嘚瑟、欠揍,但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会露出奇怪的表情——眉峰微蹙,眼底绯红,微微抿住唇角,就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却不肯喊疼,强忍着。
就像现在,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犹如清柔的晨曦滑过露珠,“以后,绝不会再让你过那般的日子。”
林随安:“……”
莫不是这家伙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林随安斟酌词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花一棠:“英雄不问出处,我懂。”
“哈?”
“你我是搭档,心照不宣,不必赘言。”
林随安:“……”
她觉得很有必要赘言一下!
花一棠突然握住了林随安胳膊,郑重道,“信我!”
林随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月光被风吹得细碎,星星点点落在花一棠的眼瞳里,漂亮得犹如梦境,让她不忍打破,更不敢直视,只能挪开目光,佯装观赏风景,却没发现,在她移开目光的那一刻,花一棠微微蹙了眉头。
说实话,此处实在没啥风景可看,院里院外都是黑乎乎一片,只能看到几道模糊不清的树影,尤其在花一棠这个巨大的光源映衬下,所有景物都黯然失色,林随安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跑偏到花一棠的所在,又强自扳回来。
更诡异的是,一直负责调解气氛的花一棠突然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要不……咳,”林随安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咱们都回屋睡……咳,歇息——”
突然,院外“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xī • zàng匿在黑暗里。
林随安警觉起身:“谁?!”
一只脚露了出来,紧接着是腿、身体,最后是头,竟然是明庶,他的断胳膊上了夹板,挂在脖子上,只能单手施礼道,“见过花四郎,见过林、林娘子。”
明庶凶神恶煞的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扭捏神情,看得林随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花一棠这一次比林随安还警觉,上前半步,“何事?”
“凌公说,案牍堂颇为清净,若是四郎歇息好了,不妨去瞧瞧……”明庶见花一棠脸上不愉,忙又补了半句,“若是四郎不愿,也不必勉强。”
花一棠:“明风他们在京云坊的排查不顺利?”
明庶:“是。”
“凌六郎请我帮忙筛选卷宗,找关于东晁的其它线索?”
“……是。”
“凌六郎说话一直这么拐外抹角吗?”
“……”
“行吧,带路。”
明庶:“林娘子也去吗?”
林随安觉得这句话问的很奇怪,“为何不去?”
明庶飞快移开目光,“凌司直说,林娘子累了就好好歇息,不去也无妨。”
哦豁!凌芝颜这是嫌弃她的文言文阅读能力了?
林随安有些不爽,“自然要去。”
案牍堂位于府衙西南方,和凌芝颜的宿舍正好相反,需要横穿整个府衙,明庶一路行来,脚步时快时慢,目光左飘右飘,显然是有什么心事。
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后面,眯着眼打量明庶背影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明庶,你脸红什么?”
明庶一个激灵,猛地停住脚步,回眼偷瞄,这下,不仅脸红了,连耳朵都红了。
更诡异的是,他偷瞄的人,显然就是花一棠……旁边的——林随安。
林随安:什么鬼?!
花一棠眸光一动,企图挡在林随安面前,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明庶兄,若是有话要与我讲,不妨直说,”林随安道,“扭扭捏捏绝非江湖儿女本色。”
花一棠震惊看着林随安,眼角一抽一抽的,不知道又在脑补什么不得了的剧情。
明庶咽了口唾沫,“之、之前和黑|鬼脸对战之时,多亏林娘子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林随安眼角也抽了:喂喂喂,大兄弟你不会是想说“唯有以身相许”吧?
“嗯咳咳咳!”花一棠差点把肺咳出来,“如此说来,林随安也是花某的救命恩人,俗话说得好,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林随安把花一棠扒拉到另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哪凉快哪待着去!
明庶怔了一下,“林娘子也救过花四郎?”
林随安:“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明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那花家四郎的谢礼是?”
“自然是我花氏最宝贵的——”花一棠刚探出脑袋,被林随安第三次扒拉了回去,
“之前我和明庶兄有些误会,不小心伤了你,此次就当扯平了。”林随安笑道。
“林娘子果然豪爽。”明庶大喜,整个人松弛不少,“我之前想娘子孤身在外,手头定不宽裕,准备了一贯钱作为谢礼,虽是俗物,但胜在实在。”
花一棠:“……”
“原本还怕林娘子嫌弃钱少,嗐!我真是狭隘了,林娘子这般的人物,又有花四郎这般的朋友,定然是不缺钱的。”明庶爽朗一笑,向前一指,“二位,案牍堂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我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说完,就踏着欢快的步伐跑了。
林随安:“……”
不是!等一下!你不早说!我缺钱啊!
“嗯咳咳,”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半张脸,“明庶这人,挺实在啊。”
林随安恶狠狠瞪过去,“花一棠,你欠我一贯钱!”
“诶?”
“都赖你!”
“……”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气呼呼的背影,藏在扇子下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啊呀,这是个好办法,我欠她的钱越多,她就越走不了了。
*
案牍堂的构造很像现代的图书馆,南侧是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堆着各色的轴书,一列矮案临窗而立,黑暗中的烛光跳跃着,夜风吹起的时候,吊在书帙外的摘要牌签互相碰撞,哒哒作响,字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
三张矮案上分别坐着三个人,皆身着浅青色官袍,头戴幞头,是从九品下书佐的服饰,其中两人已经睡死在案头,唯有最靠门的一个人还在认真阅读卷宗,烛光灼灼映着他的眉眼,娟秀如女子。
是祁元笙。
林随安怔了一下,想起了审问王壕前明庶给凌芝颜的调查汇报。
祁元笙,年二十三,祖籍河南府高邑县,家中父母早亡,家贫,独子,玄奉四年常选明法科及第,名次不高,无背景,入职扬都府衙任司法曹书佐,品级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官途一片黑暗,升迁基本无望。
就如花一棠从案卷中推断的一般,此人在府衙众衙吏间的口碑极佳,说他虽然人不善言辞,但面冷心热,经常帮助同僚,日常生活也甚是简单,基本就是“家、府衙案牍堂”两点一线,与几位被杀的纨绔毫无半点交集。
顶头上司李判司评价:祁书佐能力出众,艰苦朴素,任劳任怨。
一言以蔽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
典型的古代996社畜,怎一个苦|逼了得。
此人的经历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没什么可调查的,再加上东晁和焦尸的出现,凌芝颜便解除了他的嫌疑。他本就是司法曹的书佐,又被凌芝颜抓来干活很正常。
“我们刚查到祁元笙和两位判司,王壕和东晁就冒了出来,时间是不是太巧了?”花一棠的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寂静的案牍堂里却是异常清晰。
他是说给祁元笙听的。
这也是林随安心中所疑,没想到又被花一棠先说出来了。
祁元笙放下手中卷宗,起身抚平衣衫,正色施礼,“见过花家四郎,见过林娘子。”
花四郎摇着扇子挑眉瞅着他,林随安待在一边看热闹。
祁元笙半垂着眼皮道,“若是我没记错,凌司直也问过林娘子同样的话吧?”
林随安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