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星回到灯帽胡同时,日头已上了中天。
门房顾临接过世子爷手中的马鞭,匆匆觑了一眼,只见世子爷肃容而过,袍角掀起了一阵冷冽的风。
小厮溪行从院里迎上来,引着世子爷往里进,口中仔细说起了府里这两日的事。
“今日通政使刘大人家的长孙‘洗三礼’,夫人同二夫人、三夫人一早就过去了,嘱咐您一定要吃了午饭再歇息,万莫先睡。”
“老夫人前两天头风发作,今晨起来倒是神清气爽,乘了轿子往畅游园听戏去了。”
琐事过耳,顾景星一径行至了寝居院落,沐浴更衣后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在卧房里歇下。
他在宫里当值,常常昼夜颠倒,需在白日里补眠,白夫人怕他睡不好,便命人在他卧房的窗上加了一层帷幔,白日里放下第一道竹帘,已然昏暗下来,倘或帷幔再放下,屋里便黑如夜晚了。
可惜顾景星嫌闷,仍是只放下竹帘,阖目而眠。
今日适逢阴雨,竹帘透进来错落的光,带着些微的湿漉,顾景星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了墙壁后那一张《禹迹图》。
这一副地图,乃是从江南绍兴府拓印而来,刻画的是禹皇遍布天下治水的足迹。
山川河流缩略成一道又一道的脉络,州郡地物在图上微小稚拙,顺着那脉络一路去寻源头,没一时眼睛便有些酸涩。
果然如她所说,助眠。
顾景星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竹帘外天光昏昏,他掀被坐在床边,听着窗外檐下的风声雨声,忽觉虚无之感潮涌而来,似被抽去了千万筋骨,又好似被人遗弃在荒芜空旷的沙海。
好在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萦绕他的飘渺虚无,是白夫人在唤他。
“星儿,可醒来了?”
白清梧在门前侧耳听,里头传来一声嗯,身边侍女卉木轻推门,引着她进去了。
卉木去卷帘开窗,白夫人往儿子那里看去,但见他一袭寝衣坐在床边,一向冷清的眉眼此时因初醒的缘故,多了些许的怔然,倒突显了几分少年气。
她走过去,在顾景星床边的椅上坐了。
“在宫里当差虽说昼夜颠倒,可也比在关外打仗好,起码累了一天,回来能有个舒坦的床睡——你父亲昨儿也来信儿了,只说过年的时候应当能回来,你祖母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地吃了两大块月饼,今儿早晨高高兴兴地听戏去了。”
她唠唠叨叨完,儿子还坐在床边不动,她觉出了几分异样,正要问话,孩子却先开了口。
“那母亲呢,母亲可高兴?”
白夫人闻言先笑,说了声那是自然,“……你也在,你爹爹也在,今年终于能过个团圆年。”
她站起身,将儿子的外衫取来,披在他的身上,继续同他说着,“我同你爹爹成婚十八载,一起过年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能回来,娘亲自然高兴。”
白夫人回忆着往事,有些时刻甜蜜热切,却不能同孩子道也。
“这么多年,娘亲心里可有怨怼?”顾景星将衣衫穿戴好,起身坐在窗下书案边,安静地看向母亲。“您别说场面话,我见过您和祖母哭着拜菩萨。”
“你娘我呀,从来就不是个爱说场面话的人。”窗外一缕晚风吹上了白清梧的鬓边,她抚了抚发丝,语声温慈,“我当时千里迢迢从渝州城嫁过来,新婚当晚,家里就出了事,你爹喜服都没脱便赶去了北境,当时你祖母昏了过去,家里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怨怼?”
“只是后来时日长了,我有了身子时,他不在身边儿,我生你们哥仨儿时他也不在身边儿,家里无论大事小事样样都要娘来操持,能没有怨怼么?”
说者无心,听者却一瞬低了眉,白清梧说到这儿,笑了笑,“这么些年,你爹爹一打仗,我和你祖母就在家里烧香拜佛,没有一日心是安稳的。好在娘也习惯了,若是你爹爹常在家中,指不定还有别的烦恼呢。”
她叹了一息,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厅里摆了桌,快去用饭。”
顾景星说是,却在娘亲出门的那一刻,又低低换了一声母亲。
白清梧停住了脚步,回身去看儿子,但见窗外竹影婆娑,窗下灯色轻温,顾景星就坐在那儿,手边一盆山茶花,眸色寂黯。
应母亲的,哪里瞧不出来自己孩儿的异样,她几步走过去,弯下身子看他。
“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顾景星看着母亲因关切而蹙紧的眉头,良久摇了摇头,只轻言了一声无事。
白清梧虽知一定有异,却也知道儿子是个万事万物藏于心的性子,倘或一直逼问,反而更问不出答案。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叮嘱他一时去用饭,这才出了门。
看见溪行正候在门边上,白清梧将他唤至一边,仔细问询了几句。
“……今日世子爷从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好,奴婢猜测许是同明日要去戍守北城,不能去宫里当值的原因。”
白清梧哦了一声,虽知这小厮也不一定说的准,倒底也放下一颗心:只要儿子还在帝京城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时间回溯至中秋夜,元善在仁寿宫里吃了酒出来,先是往凤姿宫里简单拾掇了一些随身物事,这便要出宫去。
乘月也陪着她,因公主心里装着事,待元善又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少师那里我会代你向他告假,你这次回去多待几日,也不必急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