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沙发边上的一盏落地灯,弯曲的三条灯带,散发着微弱的,正好足够的光。
落地灯旁的地毯上,坐着一个人。
他半垂着眸趴在茶几上,一只手的手背拖着下巴,一只手拿着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而他后方的沙发,坐着一个男人,这会儿正看着他。
顾千行听赵翼提过余句的酒量,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差。
客厅里弥漫着梅子酒的香味,不仅来自已经喝完的空瓶子,还来自地毯,茶几,沙发,和余句身上。
“算出来了吗?”
因为顾千行这一句,余句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没有,”他小声嘀咕:“怎么这么难算。”
他在算什么,据他本人说,他正在算一个非常难的公式,但实际,他手上的笔这会儿却在稿纸上画小老虎。
他好像想写出一个特别漂亮的“王”字,稿纸上已经有许多老虎头被他凶残地划掉。
余句的表情特别认真,盯着笔尖抿着唇,嘴边的酒窝因为严肃深到不行。
他在写王字的第三笔。
半小时前,这个画老虎的人趁顾千行不注意,把一瓶梅子酒都给喝了。
不好好喝,边喝边洒,弄得客厅到处都是。
然后说自己的作业没有做完,非要顾千行去把他的包拿上来,顾千行怎么骗,怎么转移话题都没有用。
最后顾千行只好让小陈将包拿上来。
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这个王字看来写得挺好的,已经最后一笔了,余句还没有暴躁地把老虎划了。
客厅空气的每个小分子,仿佛都因为余句的这一笔屏住了呼吸,等最后一条线直直地画完,余句突然一个猛地抬头。
“哇!”
余句很自豪的样子仰头,并打了个响指:“完美!”
顾千行失笑。
“给我看看。”顾千行说。
余句一下子把手压在稿纸上:“不给,”他说着把纸对折:“你不能看。”
顾千行于是问:“那谁可以看?”
余句说:“哥哥可以看。”
顾千行问:“哥哥是谁?”
余句字正腔圆:“顾千行。”
余句说完这句突然呵的一声笑起来。
“有病,”他骂了句,接着用手按住太阳穴:“头好晕,救命,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他突然又一个转头,盯着顾千行道:“你为什么让我喝酒。”
顾千行看着余句的眼睛:“知道我是谁?”
“你傻了吧不知道自己是谁,”余句面露好笑:“你是顾千行啊。”
顾千行十分无奈。
余句又啊了声,把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像是自言自语道:“对,张启铭回来了。”
几秒后,他又重复:“张启铭回来了。”
顾千行问:“你想见他吗?”
余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千行。
“你说什么?”
顾千行重复:“你想见张启铭吗?”
余句愣愣地看着顾千行,试图在此刻这个特别不清楚的脑子里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好像想不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见张启铭。
“我讨厌张启铭吗?”余句自言自语,接着突然把手指伸了出来,嘘了一声。
“不能问。”
顾千行问他:“那你讨厌我吗?”
余句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着顾千行:“帅哥你谁?”
顾千行说:“顾千行。”
余句:“顾千行谁来着?好熟。”
顾千行很耐心:“你叫我哥哥。”
“哥哥啊,”他脑袋歪了一下:“哪个哥哥?”
顾千行安静了几秒:“你还叫别人哥哥吗?”
余句突然凑过去,看着顾千行的眼睛笑起来:“你,猜。”
顾千行问:“你喜欢的人是谁?”
余句听后,往后退回了刚刚坐的地方,警惕地看着顾千行。
是个不回答的状态。
顾千行又问:“你很喜欢她吗?”
余句歪了一下脑袋,这下回答了:“好像是吧,”他低头看桌上的酒杯:“我就喜欢过他一个人。”
他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欢。”
“那个人……”
顾千行只说到这儿,他垂下脑袋揉了揉眉间,没有继续往下说。
余句不清醒的头脑,也没有追问。
“啊,”过了一会儿,余句又坐直了:“我知道了,你是哥哥。”
顾千行问他:“哪个哥哥?”
余句看顾千行的表情十分好笑:“顾千行啊,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顾千行无奈。
“我不讨厌哥哥,”余句想起这件事了:“张启铭呢,张启铭也不讨厌。”
他蹙起了眉:“我讨厌我爸,他好恶心,他太恶心了。”
余句说完这句,他闭起眼睛,长长吐一口气,又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着天道:“不能哭,真男人,不能哭。”
顾千行再次被余句逗笑,把手放在了他的头上,很轻地揉了两下。
酒精足够麻痹,好像这么一下,余句的倾诉欲涌了上来。
那个混乱的暑假,那股憋着的气,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压在他的心底。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顾千行,但又不知道顾千行是谁。
此刻他的心里,哥哥是哥哥,顾千行是顾千行。
“噩梦,是噩梦,”余句又拿起了笔,在稿纸上没有规律地画直线:“那个狗东西竟然tā • mā • de出轨。”
“和谁不好,和张启铭的妈妈,”余句突然的笑了起来:“谁看到不好,让哥哥看到了。”
“笑他妈死,我怎么这么倒霉,什么破事都被我遇上了,哈哈哈。”
余句虽然嘴里在笑,但是眼泪却很没用地流了下来。
说完这些,他仿佛用尽全力一般地叹了好长的一声。
接着他软了下来,趴在桌上,继续用他的手背垫着下巴。
“啊,好累。”
他又说:“头发要被你摸秃了。”
他抬头瞥了顾千行一眼:“别摸了。”
“好,不摸了。”
顾千行说完把手收回去,但这个手才在半空,却又被余句给握住。
他把顾千行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你还是摸吧。”
顾千行轻轻拍了两下,余句就特别乖地又躺下去了,眼泪一滴滴掉,掉到嘴边了,抿嘴舔掉,舔了发现不好吃,又嫌弃地皱起了脸。
“嘿。”
片刻后,余句突然对顾千行笑了:“说出来有点舒服。”
顾千行失笑:“是骂人骂舒服了吧?”
余句哼了声:“骂的就是那个王八蛋。”
顾千行:“嗯,继续骂。”
余句这不就来劲了,他又坐直起来:“tā • mā • de狗东西,我妈妈那么好不珍惜,又丑又没本事,他是怎么好意思出轨的啊,怎么好意思的啊,”余句说得起劲,人都坐直了:“张启铭妈妈眼睛真的瞎。”
“随便,瞎就瞎吧,狗男女。”
开了这个口,余句停不下来了。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余句疯狂痛骂,把憋在心里的丢他爸的不满全发泄了出来,舒舒服服又委委屈屈,边骂边哭。
“所以死了吧,老天都看不下去,”余句说完最后一句,抬起头哈了一声:“笑死。”
顾千行托起余句的下巴,用大拇指把他的眼泪擦掉。
他突然想起赵翼说的一些话。
说他认识余句这么久,从没见过他难过,他好像经历过大风大浪,从而变得无所畏惧。
很多不得了的事,在余句的眼里,全都小事一碟。
当初他的保研名额被抢,当初他被舍友害得降了奖学金的等次,当初他兼职回来被不怀好意的人乱传卖屁股……
他会骂骂咧咧,他甚至还会用很好笑的口吻来形容这些事,接着一笑而过。
顾千行弯起手指,轻轻捏住了余句的耳垂。
或许是感知到了不同温度,余句缩了一下脑袋。
但没有躲开。
有点舒服。
“困了吗?”顾千行问。
余句缓缓闭上眼睛:“有一点点,”他突然又把眼睛睁开:“但是不能睡。”
顾千行:“为什么?”
余句有点委屈:“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不是我家。”
还挺有安全意识。
顾千行拍拍他的后脑:“这里是我家,你可以放心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