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黄昏,如果使团一早出发,康熙必定会命人快马追上他们告知此事,然后为保稳妥,这场谈判会就此取消,另择时间地点。
为保稳妥是指没有人愿意在皇帝心里留下冒进的印象,在京中尚且能到御前一辩,臣子在外,就只能极力揣摩圣心,做出最稳妥的决定,同时也失去了说动康熙的机会。
其实康熙不是保守派,甚至在很多方面他的行为都颇为激进,从鳌拜到藩,他赌对了一次又一次,敏若在猜测他这一回会如何选择。
事发突然,她并没有机会提前知道法喀的想法,但凭对法喀的了解,她多少也能推测出一些。
法喀不会看不出噶尔丹野心勃勃,大清和准噶尔部总有一战,这一次谈判如果不进行下去,再择机会,恐怕届时为了尽快解决纷争保证能够全心对付准噶尔,在领土问题上,大清便不能保持如今的强硬态度。
同理,康熙也不会看不到。
未雨绸缪,是作为国家给掌舵者的必修课。
敏若闭了闭眼,兰杜轻声道:“园子门快落锁了,清溪书屋还是没有动静。”
“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有结果了。”敏若偏头吩咐道:“叫乌希哈预备些吃食,若法喀今晚不走了,便让冬葵给他送去。备冰镇的冰糖莲子羹,莲芯扔进去同煮。”
兰杜应了是,依敏若的吩咐下去安排。
莲子汤是备给康熙下火的,入了夏天气热白日长,敏若习惯晚上酉初刻吃一顿晚点,今日想了想,叫人预备的冷淘凉面。
她与安儿、瑞初吃过一顿,娘仨在庭间坐着用消食茶。
消食茶内有山楂、乌梅这等生津解腻的食材,也有甘草、陈皮等健脾养胃滋阴润肺之药,敏若自安儿出生后的许多年里一直都是用最简单的消食汤,就今年因瑞初也大些了,许多药品吃食不再是禁忌,花样才逐渐多了起来。
这间小小的庭院外还有重重庇护,外间的风雨暂时吹不到这里来。喀尔喀部并未归顺寻求大清的庇佑,至少在他部依附大清之前,大清与准噶尔两方是不会发生明面冲突的。
哪怕有远见之人已经预料到了以噶尔丹的野心,准噶尔部与大清之间必有一战,朝中还是有更多的臣子觉得准噶尔部必然不敢触怒□□、不足为惧。
敏若垂眸,目光晦涩不明,瑞初小小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额娘,出事了吗?”
瑞初的话说得越来越溜,只是一般时候都懒得多说几个字,非必要言语能精简就精简。这会难得这样问,敏若就知道她是很正经地在问自己。
她执着团扇轻轻摇着,侧头问瑞初:“何以见得呢?”
“阿玛,没来。”瑞初认真地道。
今日本来是说好了,康熙带着法喀过来、他们一起用膳的日子。
瑞初的记性一向很好,何况那是康熙前天才说的话,她能记住并不令人惊讶。
但她能因为康熙没来而从中做推断,无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否正确,都证明瑞初的逻辑思维发展得很快。
何况她这结论做得也不算错。
敏若不知道她是不是养了个小天才,这世上幼时聪明灵慧的孩子太多,她怕瑞初最终成了伤仲永,也怕瑞初因为被捧得太高而遭受更多的明枪暗箭,所以并未特别宣扬此事,只是一如对安儿一般,耐心细致地引导教育。
安儿如瑞初这么大的时候,她从没因为安儿是个孩子而含混糊弄过他的任何问题——哪怕有时她被安儿的问题弄得头都快炸了,却还是会极力给安儿解释、引导安儿。
对比安儿乖巧许多、属实令她省心不少、提出的都是正当问题而没有大鹅为什么一边吃一边拉屎、猪为什么不能帮他打架这种令人吐血的问题的瑞初(此处拉踩安儿),她当然更不可能糊弄过去。
她笑看了女儿一眼,温声道:“阿玛是碰到了一点问题,不过瑞初可以放心,并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你阿玛他们如今商量解决的方法呢。等他忙完了,自然就来陪瑞初了,瑞初不要着急,额娘陪瑞初一起等,好不好?”
“不用等了——”康熙从垂花门穿过来,身后的宫人除了赵昌和梁九功都留在外院。
他大步进内,直接抱起了瑞初。院子里置了风轮,凉棚下又有冰盆,近些便觉凉气袭来,伴着一股幽幽暗香,是风轮旁茉莉的清香。
——无论到哪里,把自己所处的地方变成宜居环境是敏若辈子练就的本领。
他眉间的燥意因此一扫而空,抱着瑞初在敏若身边坐下,道:“确实有些事情,所以你舅舅今日不能同你一起用晚膳了。不过没关系,日后还会有机会的。”
敏若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和法喀八成是又穿上一条裤子了。
敏若端了凉茶与他,柔声问道:“晚点用的冷淘凉面,您可用过了?若是没用过,我叫她们再煮些面来。”
康熙点点头:“煮些来吧。”
用过晚点,宫人才用小茶盘奉了盖盅上来,盖盅内盛着冰镇过的冰糖莲子羹,汤羹中几抹浓绿的颜色格外醒目,康熙痛快地饮了一盅,才觉着腹内的火气也被浇灭了,低头一看,道:“怪不得有点苦味,莲子心怎么还放进来了?”
“料您今日为政务忧心,恐心火燥热难平,特地放了干莲子心进去同煮。其实莲子心炖在莲子羹里,虽有些微微的苦涩,却更有清新之气,夏日饮用更利心脾。——皇上用了这盏羹,可别再生气了。才刚您进来时候那眉头蹙的,安儿都要被您吓着了。”敏若嗔怪道。
康熙的心火下来了,听她这么说倒是也没恼,只指着安儿嗤笑道:“这小子打小天不怕地不怕的,还能被朕吓着?”
“当然不——”安儿“悄咪咪”转头看向敏若,迟疑道:“我……被吓着了吗?”
敏若满脸的哭笑不得,提起一指点点的额头,好笑道:“得了,你没被吓着,是额娘被吓着,嫌丢脸拿你做借口,行了吧?”
时候不早,安儿应该回阿哥所去了,敏若吩咐人将莲子汤端几碗来,道:“回去后与你四哥、五哥他们喝。”
康熙扬扬眉,敏若笑着转过头来对他道:“可真是得感谢四阿哥和五阿哥,自打小九和安儿入了学,多亏他们两个督促着读书学习,不然这两个小子不定野成什么样了!”
“有你这么个额娘,安儿还能怎么野?连蓁蓁那个性子,都被你收服了,乖乖学习识字,安儿这小孙猴,还能跳出你的手掌心去?你无非是懒,不愿意费心思罢了,老四把你的活计揽了过去,拘着安儿读书上进,你瞧你笑的!”康熙又看了眼安儿,“你四哥的功课确实好,读书也上进,你得跟着他好生学——骑射弓马可不能看你四哥,得看你大哥和你哥、五哥,知道吗?”
安儿嘟囔道:“四哥能拉那——么大的弓,多厉害呀!但大哥、哥和五哥确实厉害,他们的弓我都握不住!”
“你还小呢,大了就能握住了。”敏若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你四哥也厉害!你的这些哥哥们都是好的,你就只管跟着哥哥们学吧。”
作为大清鸡娃教育开创者,康熙确实是培养出了一水的出色儿子,他的孙子、曾孙们就都没有他这样的运气了。除了天资外,或许也有阶级眼界的局限性,外面的世界在变、人在变,大清却一成不变地在原地踏步,统治阶级的眼界决定了王朝的惨淡收场。
敏若又嘱咐人装上两碟点心,康熙见她如此安排,好笑道:“阿哥所还能饿着了他们。”
“点心局做的和我宫里的能一样吗?”敏若正色道:“一则这是孩子自幼吃惯的,是我这个做额娘的心意;二则将他喜欢的点心带去给他哥哥们分,那是诚意!四阿哥和五阿哥能带着他学习,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一点点心怎么了?小四打小也没少吃我这点心!”
“得,总是你是有理的。”康熙摆摆手,等安儿走了,才道:“你今儿个去瞧布尔和了?她瞧着可好些?朕今儿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她。”
没来得及去看皇贵妃便过来了,说明他确实是被法喀说动、说服了,俩人的立场完全一致,可能还一起被其他人唱了反调——火气大概也是从那里来的。
能让康熙恼成那样的,一般官员肯定做不到。
那会是谁呢?
敏若想到一个人,索额图。索额图自认与她、法喀是有旧怨的,在康熙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极力反驳法喀、与法喀打对台戏,是非常容易发生的事。
而康熙一贯喜欢放线钓鱼,大概也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在听臣子们的意见。索额图自认为是在反驳法喀,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康熙心里那把火上浇油。
敏若心里盘算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面上却笑着道:“许是园子里的风景好,又或是比在宫里时候松快,皇贵妃的精神瞧着是好些了。再有亲妹子陪着、哄着她,心情更是舒畅了。四格格做的几样饽饽,我吃着倒有些旧味道;还听了五格格的琴,弹得是真不错,乡间小调也别有幽韵。”
康熙明显松了口气,“太医说了,她的心情若能好些,身子见好得便快。”
“出了宫,见的人少了、烦心事也少了,心情自然会松快的。”敏若起身给他添茶,道:“我瞧着呀,见不到佟夫人,皇贵妃就不闹心!撇开那些宫务,安安心心地静养着,她那心一松,身子自然也松快了。”
敏若边说边撇嘴,康熙有些无奈,“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以为你对佟家的女眷有什么意见呢。”
“我就是有意见!回回见我拉着一张脸好像我欠她万五千两银子似的,我看她连她几个女儿半分都赶不上!佟家的格格倒是个个都好,也不知这是什么风水,好姑娘都由她家生出来了,偏媳妇娶成这样。今儿我一到皇贵妃那,见茉雅奇穿着一身水绿衣裳,出挑得哟——只恨我生的是个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