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法喀这次受伤有故意为之的成分,真见到他惨白着一张脸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敏若的眼眶还是立即一酸,又心疼又气又无可奈何。
“姐姐——”法喀见她红着眼便着急起来,才被康熙按住叫他不要起身行礼,这会他又忍不住挣扎起来,敏若也迅速伸手按住了他,开口带着些哭腔,又和温柔完全不沾边,“你别动了!老实地躺着吧!大夫,大夫呢?”
康熙叫窦春庭暂时常驻果毅公府给法喀疗伤,这会他听敏若召唤连忙入内,左不过是那一套说辞。敏若听了他说的话,才知道那日康熙对她说得还要婉转些,窦春庭是干脆让法喀近一年内不要擅动弓马,从伤势的严重性谈到可能出现的后遗症,听起来逻辑合理十分顺畅。
就连敏若这个念了少说二十年医书都都快被他骗过去了,康熙虽也通些医理,却只是略通,当然十分相信他的话——也不仅是窦春庭的话,更是整个太医院给法喀诊过脉的太医的话。
太医们的水平敏若心里有数,高是高,为了明哲保身也往往习惯把话往严重里说。敏若现在只想康熙快点出去,然后她亲眼瞧瞧法喀的伤势、搭一搭法喀的脉。
幸好康熙最近抽风一样地善解人意,见敏若坐在床边握着法喀的手默默垂泪,便叹了一声,对法喀道:“你姐姐吓坏了,你陪她说说话吧。”
旋即起身离去。
屋门一关上,敏若立刻给兰芳使了个眼色,她慢悠悠踱步似的从窗边一路溜达到门口。敏若快速搭上法喀的脉,面色一沉,“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她说话用的是气声,很低,又有掩藏不住的恼火,“你就不想想若真有个意外,你叫海藿娜和斐钰怎么办?”
法喀苦笑,“那一火铳也罢,那一箭是正冲着我的心口来的,我若完全避过,便错失斩首准噶尔之机,用肩胛处生受了,虽会留些后遗症,却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你就没想过还可能会伤到肺脉?”敏若打眼一看就知道法喀那一箭不是完全扎在肩胛处的,箭伤带到肺脉,日后必会留下疾症,轻则换季咳嗽些,重则牵连心脉。
幸而……法喀身上的伤还不算重,康熙说的太医说若好生保养不会影响寿数的话是真的。
康熙想来是知道法喀伤到了肺脉,所以才会隐带愧疚地思虑那般周全。
法喀冲敏若一笑,敏若瞪他一眼,鼻子又有些发酸,“你这一出铤而走险,可知把海藿娜吓成什么样子了?”
“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平静安稳的年月。太子逐渐长成,前朝并不安稳,我借此机会能从领兵之位上退下来,是件好事。”法喀艰难地拉住她的手,“姐姐,不要伤心,不要怕。”
敏若侧过头去擦了擦眼睛,“你叫我如何不害怕!……你这身子得好好调养,脏腑伤虽不严重,可从此之后也要注意。回头我将药膳方整理出来,交给海藿娜,让她一年四季应时顿顿盯着你吃。”
法喀从善如流,笑道:“只要姐姐不气了,便是让我生吞黄连我也得吃啊。”
敏若白他一眼,“黄连煎汤才苦,你也想尝尝吗?”
二人这样一个来回,气氛倒是隐隐松快一些。敏若叹了口气,挽袖给法喀换了伤药,又将洁净的棉布缠绕回去,不忘叮嘱道:“裹伤的棉布用之前要在水中煮得滚沸了,太阳底下晒干再用。防着些灰尘。”
法喀一一点头,敏若叹了口气,道:“我隐隐料到会有这一天,却不想你如此果断,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战场上是最好的机会,姐姐。”法喀道:“此次准噶尔落败,他那侄子盘踞漠西与大清联手,虽是野心勃勃之人,可一二十年内底气不足,尚不会与大清撕破脸面。此次由我斩首噶尔丹,功勋已足,若不借此机会退下,只恐日后牵涉到党争之中,也怕……君心难测。”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清晰,声音却很低。敏若听了,心里感慨万千,最终只摸了摸他的头,道:“你长大了。”
党争不可怕,只要法喀简在帝心一日,他在前朝便能稳如泰山。可怕的是在他手握重兵的同时,康熙对他的信任逐渐转化为忌惮。借此机会卸下兵权,日后哪怕任九门提督,有康熙的信任,也不怕有风险。
这其中关窍懂得都懂,可能如法喀这般当机立断,拼着留下伤疾也要借机退下,又有几个人?
敏若瞥了他一眼,眉目又柔和一些,“地方掌控得不错,穴位经络脏腑图没白背。”
法喀的伤势自然是他自己控制住的,如果将肩胛完全伤透,一只手不能拉弓搭箭,虽是消除了全部的隐患,也可彻底葬送了日后。就这样肩胛、肺脉两处都伤了,听起来严重,但其实又能养回□□分是最好的。
留下的那一二分后遗症,日后正好加以运用,保全自身。
见她神情不像方才那样严肃了,法喀也笑,眉眼弯弯的,二十多岁的人了,瞧着还如十几岁的时候一般。
他道:“我不求再添功勋,也不想再进一步。只要能与海藿娜好好地过日子,知道姐姐你与孩子们在宫里平安,便知足了。”
“姐姐在呢,你这伤不会白受。”她在康熙面前不是白哭的,往后的几十年也不会白过。台子都搭成这样了,若还不能叫法喀后半生平坦,远离帝王猜忌,那她可真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法喀就冲她笑,蹭着她摸自己头的手,道:“姐姐你好好的就好。”
三藩时献计破吴、冲锋大破准噶尔军队、亲自斩首噶尔丹的功绩已足够保他留名青史,保他至少未来十年内,站在大清武将之首。
他不求再进一步,不求建立不世之功勋。只要妻女姊甥平安,一家人都能安稳度日,便令他万分满足了。
敏若摸着他光溜溜的脑门,当年这样摸,觉得这孩子笑起来哈士奇似的,怪好玩的,现在这样摸,心里又软又怜惜。
她道:“姐姐永远在,永远都会好好的,你放心。”
这样轻松柔和的氛围持续了一会,敏若又说起康熙有意为斐钰与十四阿哥赐婚的事情,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已替斐钰回绝了。这不是好婚事,斐钰还是嫁一户寻常人家的子弟,便是不如咱们家,也比嫁入皇家强。”
这桩婚事,康熙目前确实是抱着为法喀打算的心理赐下的。如今太子地位尚还稳固,继位之后,这些皇子们少不得混个亲王、郡王。
届时斐钰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妃。而与斐钰年岁相仿的皇阿哥里,十三阿哥的生母只是庶妃,不比十四阿哥的额娘是德妃,掌管宫务的五妃之一,身份远远优越于十三阿哥。
至少在康熙看来,十四阿哥是个对斐钰而言的好选择。
但敏若不这样想,很显然,法喀也不这样想。
听敏若这样说,法喀立即郑重起来,点头道:“我与海藿娜也是这样想的,姐姐放心。只是……姐姐你回绝了这门婚事,皇上不会恼您吧?”
敏若瞧着他一笑,道:“我在宫里沉浮十二年,你放心吧。若能让皇上因这个就恼了我,那我又何来的今日?”
法喀松了口气,放下些心,又道:“姐姐,只要你好,只要你好好的。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会为海藿娜和斐钰撑起一片天地。我也希望这片天地多少能为你这遮挡些风雨,但这些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为我们遮风挡雨……”
他心里有些落寞,自责自己的无能。敏若抬手,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又怎知你未曾为我遮风挡雨过?你不知宫内有多少人羡慕我有你这么个出息的弟弟呢。”
法喀这才打起精神来。敏若带着安儿和瑞初来的,扎扎实实地在府里住了几日,康熙特许,又是碰到这样的事,宫内倒没人拈酸,但也难免传出些难听的话,荣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没等她动作,便被书芳和黛澜联手给涅灭了。
一个是执掌宫权的五妃之一,一个是宫内二贵妃之一,敏若不在,东西六宫里黛澜就是最大的,这两个一个有名一个有名有权,收拾人顺理成章,都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阿娜日在宁寿宫召了宫内几处管事敲打,发了好大的一通火气。如今后宫里就属太后的排面最大,她又有得力的娘家依仗,虽只是无宠妃位,也无人敢轻视。
如此不出一日,宫内顿时消停下来,东西六宫加起来半句闲言碎语、诅咒法喀的话都听不到。
这件事她们默契地没有告诉敏若,但敏若还是通过兰杜的口知道了,兰杜气得很,又有些欣慰,“主子您与几位娘娘相交一场,到底没交错。”
“该备些新鲜东西谢她们才是。”敏若在宫里活了两辈子,见多了人心诡谲纷杂,倒是未因这事恼,垂头细细翻看研读着窦春庭开给法喀的方子。
见她并不在意,兰杜微微松了口气,道:“今儿个天有些凉,奴才叫人将火炕烧起来,那烟道却还是通的!”
寻常火炕一二年不用,烟道就潮得厉害或者往外冒烟了,如今还是通的,说明这些年这间院子一直有人顾着收拾。
便是那日刚随着敏若回来时,她恍然间也觉着,好像还是当年敏若刚刚接到正式册封的圣旨的时候,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布置悉如当年,就好像敏若从未从这间屋子里离开一样。
但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颜色最鲜亮的纱罗也不能历经十几年而不变色,如今屋子里的帐子是当年同样的质地、颜色,却不是当年那一匹了。
敏若闻此,才轻轻叹了口气,兰杜笑着道:“可见咱们小公爷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您呢……”
“他是个心软、念情的孩子……”却为了家族亲人,不得不在朝堂上盘算人心势力朝局。
敏若闭目一叹,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我要的药材都弄来了吗?”
“天黑前,张掌柜、辛掌柜和兰齐便把您要的东西弄齐送来了。”兰杜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