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台宫在诸多宫室中位置最为偏僻,不过胜在宽敞,前后各有一座小园子,南北几扇窗敞开着,会有一阵阵清凉的穿堂风,当中还夹杂着些许香樟树的芬芳。
虽说殿内布置简陋,但在夜里仍然闷热的初秋之时,倒也颇为舒适安逸。
杨晟一声不吭的蜷在角落刻木雕,已经到了打磨阶段,静谧的宫室里不断传来“沙沙”的响动,好在不会令人觉得吵闹。因他的沉默寡言,此处成了个能让邬宁静下心看书的好地方。
邬宁原是不的,她对那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厌烦极了,更憎恶酸腐文人近乎无理的条条框框,好像不尊崇他们的观念就是猪狗不如。
可终究是世人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浓缩的精华,纵使硬着头皮,捏着鼻子,也得看一看,挑拣挑拣,总能有派上用场的。
毕竟,做皇帝脑袋空空可不行。
邬宁专注起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并未察觉杨晟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双狭长而深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没人能体会杨晟此时的心情究竟有多么复杂纠结,连杨晟自己也理不清这一团乱麻。
在前柳河吊脚楼下看到邬宁的第一眼,她穿着鹅黄长裙,簪着白玉素钗,肌肤如水一般细腻透亮,像杨晟幼时在山林间偶然一见的白鹿,空灵,高贵,不似生于凡间。
杨晟感觉到自己胸口里沉寂多年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手脚滚热又僵硬麻木,那一瞬,他几乎搁置了对生父的仇恨,想抱着鸭子灰溜溜的走开,不愿吊脚楼上的少女对他感到厌恶。
可目光触及燕柏,那打眼一看便是与少女同样高贵,且儒雅端方的世族公子,杨晟顿时醒过神,他湿漉杂乱的发髻,挂满水珠的赤膊,皱皱巴巴黏在腿上的绸裤,从头到脚都显得如此不堪入目,谁也不清楚杨晟那时有多么无地自容。
而他的敏感自卑已经不容许他狼狈的离开。
所以,杨晟开口唤道:“穿黄衣裳的妹妹,你叫什么啊?”
知道她的名字也好,让她记住自己也好。
杨晟是这样想的。
可没有预料中的厌恶与白眼,她竟笑盈盈的回应,甚至还要从吊脚楼上下来找他。
杨晟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以这副模样站在她面前。手忙脚乱的穿好衣裳,慌里慌张的束好发髻,又用缸里的水重新洗了一把脸,做完一切,杨晟抱起那只大白鸭,在树荫下等她。
大白鸭不习惯被抱着,没有一刻安稳的挣扎,让杨晟更觉姿态狼狈难堪。
刚要将大白鸭放下,邬宁便来了,她脚步轻盈,眉眼含笑,仿佛是杨晟这十九年黯淡无光的生命里唯一一抹色彩。
“你身上有虱子跳蚤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漂浮在半空中的杨晟打回原形。
他想到背信弃义的生父,想到寄人篱下的处境,想到自己卑贱的出身以及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如同被人甩了一耳光,成了个莫大的笑话。
夜里光线昏暗,邬宁终于双目酸痛,她抬起头来,见杨晟匆匆避开视线,笑道:“你看什么呢?”
“……看灯,要熄灭了。”杨晟这层硬壳里,不冷也不热,裹着他脆弱的自尊。
邬宁揭开宫灯的盖子,见里面只剩短短一截红烛,有些惊奇地说:“还真是,怎么不早点换?”
杨晟站起身,将刻好的木雕摆在博古架上:“没用完为什么要换。”
“你还挺节俭。”
“……”
在杨晟看来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到邬宁口中就成了节俭。
“对了。”邬宁又问:“你这为何一幅字画也没有?尚宫局没预备吗?”
“有,收起来了。”
“干嘛收起来?”
杨晟抿唇,背过身去整理木雕:“我又不识字,挂那些东西做什么。”
故作坦然的说出自己的短处,短处似乎就不再是短处。
邬宁道:“那岂不是连个能解闷的事都没有,难怪你整日刻木头,欸,你喜欢猫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两只。”
杨晟将狸奴木雕紧紧握在掌心里,他听见自己完全可以称之为冷漠的声音:“多谢。”
邬宁和他说这些话,已经是屈尊降贵,而他这般不识趣,邬宁自然也不会再搭理他,只打了个呵欠,命外头候着的宫婢进来服侍沐浴。
然后,在他的床上就寝。
杨晟立在床榻旁,盯着邬宁,许久没有动作。他并非愚钝之人,自是能看得出,邬宁到昭台宫是别有用意的。
邬宁倒没想太多,当然,就算她绞尽脑汁,也揣摩不透杨晟的心思,见杨晟垂手而立,轻笑一声,毫不在意的问:“怎么,你有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