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珏知道自己比祝府这些梧州出身的人隔了一层,到祝府的时候他的心里略有不安,但仍是来了。
机会难得,他觉得他应该抓住。
远远地,他就看到祝缨走进了祝府,还对两个女子说了什么。或许是沾了些“夷风”,祝府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女人做,不是后宅的那种,到外面抛头露面的也做一些。京城的风评,都说祝大理教化蛮夷,也被蛮夷给教化了。
可那有什么关系?
那些都不是他卓珏在意的。
卓珏不是在门房坐等的,这或许就是“南士”在祝府能够得到的优待。他听到动静就从小厅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祝缨面前一揖:“大人。”
祝缨道:“进去说吧。”
两人到了厅里坐下,不等祝缨开口,卓珏先说:“临近年底,各处都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今天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晚生觉得还是同大人讲一下的好。”
祝缨今天做了一件想做的事,心情也不错,微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是什么事?”
卓珏也没有“不拘束”,仍是恭敬地说:“昨天在路上走,偶然听到了乡音,不合勾起心思搭了句话,才发现是晚生的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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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珏昨天确实是见了这位族叔,但昨天不是他第一次见这此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卓珏当时正在路上走着,天虽然冷,但是越来越热闹了,去年过年就耽误了一些,今年他想到街上买些新奇物件。南北交通不便,自己打发个人送回家是难的,但是与赵振他们渐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有一个会馆的商路,每年能来回一、两次,可以捎些东西。他家就在京城通往梧州的中途,说不得,多付会馆一点钱,请人家给带回家,同时也算给家里报平安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手头很紧,一般小京官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也不例外。好在家中薄有田产,也可请会馆的人顺便给捎一点钱回来……
害!这么想着,卓珏脸上有点发热。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再熬些年头,这年头,一般人晋升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正逛呢,耳朵里就飘进了一缕乡音。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中年人,背后跟着一个小厮。他的小厮也是嘴快,跟那个小厮也搭了句话:“你们是南边来的吗?”
两边都说的方言,顿时亲近了起来。两家主人也互通了姓名,通完了之后,卓珏才发现这一位是他的远远远房的族叔。远到都不是一个县的,卓家祖上分了五房,卓珏家在一处,这一位是隔壁府的,如今已经做到了一州别驾,名叫卓宇。
早前卓宇不知道还有卓珏这位族侄,而卓珏隐约记得卓宇的名字。这是因为祭祖的时候,各支出挑的子弟都会被提及。卓宇与卓珏家远远远亲,提到的次数不多。
两人就临时凑到了一起,卓宇知道南人出仕、晋升都不如北方人顺利,也好奇卓珏是怎么能到京城做官的!一般而言,南方出身的虾米们在各地做小官会更容易些。
卓珏也想探一探这位族叔的口风,看看他背后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脉,如果没有,则可试探问一问,能否拉到祝府这艘船上来。官场上混,不容易,他们南方人在朝廷里一向靠边站,得抱团。祝大理虽然不是南方出身,但是对南方士子是照顾的,且身边都是南方人。
素未谋面仅凭家谱认亲的叔侄俩,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卓宇带卓珏去了他的住处,叔侄俩聊了起来。叔侄俩第一次见面,只是叙了家谱、讲些乡愁,再说一点早年趣事。末了,卓宇与卓珏吃了一餐饭,卓珏告辞。
过了几天,卓珏提了点礼物过来,请卓宇吃饭,算是还席。
席间也只是说一些京城的趣闻,同时小小地向叔父请教一下为官之道。卓宇能爬到别驾,自有他的本领。
卓宇也粗浅地对他讲了一些:“莫要浑浑噩噩,从无将手上的事做好了就一准能升了的道理。”
卓珏也听了,又打听了卓宇回程的时间。卓宇道:“我年后再回。”
卓珏道:“您要不嫌弃,我过些日子再来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卓宇说了个日子:“我排到了要到吏部去考核,考核之后吧。”
卓珏记下了日子,又祝卓宇一切顺利。
到了考核完,卓珏又登门,却见卓宇的脸上虽然不太显,但眉宇之间的愁意还是挥不去的。
卓珏抢先关心族叔进京考核的情况:“叔父一切可还顺利?听说姚尚书与穆侍郎有些较劲,你看好的,我就要挑点毛病来。天幸叔父顺利。”
卓宇道:“不是姚,是穆。”就这一句,他便不肯再多说了,转而问起卓珏的情况。
卓珏道:“侄儿是先前的顾丞、现升做了县令的顾同顾大人荐给祝大理的。大理给侄儿安排的职位。在部里考核,等闲人不会为难侄儿。”
卓宇的动作显示他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卓珏也看出来了。但卓宇又不先讲,卓珏也含糊着,两人又私下评一回各部的官员。哪一个明白、哪一个糊涂,哪一个只是严格,又哪一个就是故意刁难。
卓珏又故意露出来祝缨与户部窦尚书亦相熟之后,卓宇就更感兴趣了。
终于,卓宇感慨了一声:“哎!你的运气是很好的啊!不像我。”
“侄儿如何与您比?”
“寻不一样!我当年考的是进士科,又蒙恩师提携,不幸恩师英年早逝,从此成了无根之木。”
卓珏也随着说:“可惜了。若非如此,您必不会现在才做到别驾。”
“你不懂。别看朝上这个派、那个党的,咱们南人,只好在这几派里给人镶个边儿,做不了主。”卓宇道。
卓珏道:“是啊,也没个人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有的是给你说话的人,祝大理,不就是么?我都想拜入门下了,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就上钩了,卓珏犹豫了一下,道:“您想拜入祝大人门下,是说真的呢?还是说假的?”
卓宇道:“我每进京,总要陪着笑脸,被人挑剔,如何做假?”
卓珏这才小心地说:“那侄儿就厚起脸皮来,为您引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能成时,也有人能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道:“事若能成,我必谢你。”
说着,又展示了自己携带上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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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珏将卓宇那里通完了气,就到了祝府来。
他对祝缨说话也是留了一半,自己的算盘没有提,却说了卓宇的难处:“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鬼儿遭殃,只求菩萨庇佑。”
祝缨道:“地方官员也是难。”
朝廷中枢十分头疼地方“诸侯”,然而似姚、穆这样神仙打架的,也够地方官员喝一壶的。
祝缨又问了卓宇所任职的地方之类,卓珏忙拿出了卓宇的帖子,上面写有他现在的官职,某州别驾卓宇。祝缨脑子里将此州的情况闪了一下,据她所知,这地方案子倒还算明白。
便说:“也罢,我与他谈一谈吧,若是称职,何必为难人呢?”
卓珏大喜:“晚生这便回去告诉他。”
祝缨道:“不急,大冷的天跑这一趟,吃口热饭再走。”
留卓珏一起吃了饭,卓珏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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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珏从中牵了线,卓宇次日备了一份礼,由卓珏陪同,过府来拜见。
祝缨很和气地请他到厅里详谈。
卓宇张口先赞祝缨,说她在任地方的时候政绩斐然。祝缨听着这个词儿,隐隐透着点儿顾同的味儿,就知道这是从顾同传到卓珏再转给卓宇的。
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尽职而已。”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称职呢?”卓宇说,又说自己与一些熟人在吏部都碰了钉子。
祝缨道:“我才同姚尚书聊过,说你那里今年不错呀。”
卓宇苦笑道:“只恨下官未曾见着姚尚书,先挨了穆侍郎。”
卓珏又为卓宇说了难处,且说:“咱们南人出仕本就艰难,如今如果没有大人,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咱们南人就指望着大人了!”
卓宇也说:“办不好时,回去刺史大人又要埋怨一回。苦啊!”
叔侄俩你也苦、我也苦,祝缨道:“地方上确实为难,我当年跑京城,也是各府里投帖子排队。这样,你将你的事儿,都详细说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转圜的。”
卓宇从袖子里摸出个本子来:“要考核的都在这里了,此外又有……”
三人谈了小半个时辰,祝缨看他有所准备,卓宇更是惊讶:这位是真懂地方上的事儿,好些细务我平素未曾留意,他竟都知道。
被问得汗流水浃背。
祝缨最后很满意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与尚书说去,你等信儿吧。”
卓宇千恩万谢,与卓珏两个告辞而去。
祝缨这里,将事情过了一遍,她听懂了叔侄俩话里的意思,南方官员在朝廷里没成气候,找人帮着说话呢。
倒也不是不行!
次日早朝过后,祝缨先与姚尚书去通了个气,姚尚书道:“又是国舅作夭了吧?”
祝缨见他胆气也壮了,知道姚尚书与皇帝想必相处得不错,今上比先帝好应付得多。她笑道:“那我不知道,这几句是他挑剔的,您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