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凌晨的沐城远不似大都市那般繁华热闹,夜生活趋近于无,这个时间段还亮着灯的,只有寥寥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快餐。
红与蓝招牌交错出现,连带视觉都变得疲劳不堪。
闻越蕴第三次把又要往车窗靠的寻旎揽回自己肩头,叹气说,“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睡觉不老实啊?”
寻旎含混不清地反驳,“我儿哪有啊。”
倒装句惹得出租车司机师傅开怀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你俩是啥时候认识的啊?”
“……”闻越蕴默然片刻,轻声答,“十五岁时候吧。”
“那好多年了啊,还能是朋友,得珍惜。”司机师傅感慨道。
闻越蕴垂眼把寻旎无处安放乱摸的小手固定好,悠悠回,“十二年了,我小时候是在这边读书的。”
司机好奇问,“哪个学校啊?”
——“沐城理工附中。”
“哦哦。”司机了然夸赞,“理工附可真是个好学校啊。”
闻越蕴懒声接,“是啊,师傅我睡会儿,到了喊我。”
闲谈停止,她扫着一排排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眼睫轻颤。
过去七年里闻越蕴一次沐城都没有回来过,明外婆和她在一起,明姑姑每年会来帝都过年,钟明与明柳夫妻俩加入了慈善基金会,同样久住北京。
没有回到沐城的理由,也没有刻意规避过从前的社交圈,季舒白在帝都念本科那阵子,她若是回国,总是约在一起吃饭聊天的,寻旎常打高铁来北京小聚。
她们三的友谊其实没发生过什么巨大的变动,闻越蕴没提过为什么和陆离铮分手,仅说过身世,好友们同样缄口,再好奇也没问过。
是时间作弄,同途时亲密无间,各走各路后总不能在频繁回望,抓着过去不肯放。
早年带着颜表情的微信昵称早因实习参加工作不得不“庄重”被改掉。
年少的情谊像烈酒,后来酒精蒸干化作水,可必要时刻仍能供君解渴续命几轮。
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到闻越蕴报的小区门口,她花了点儿力气把寻旎拉下车。
微凉夜风撩掠,寻旎的酒跟着醒了七分,抓住闻越蕴的手疯狂摇头,“你可不能送我回家,我妈正更年期呢,太吓人了,她要是知道我又去喝酒,人就炸了,你拿我手机给备注母上的打个电话,就说我今晚睡你家吧。”
“拜托。”闻越蕴挑眉,“我说阿姨就能信了?”
寻旎委屈巴巴地盯着她哀求,“她当然信你了,你可比我亲女儿多了好吗?”
两个女孩子依偎着靠在路边,清寂月光映出一脸白。
这些年更改良多,却也有一成不变的。
闻越蕴拗不过她,还是为她拨了,三言两语,寻妈妈温柔和蔼,寒暄着问她这几年生活怎么样,讲自己有常看到她的新闻。
结果自然是相信了闻越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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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大堂灯火通明,和夜色无声对垒。
闻越蕴左手勾着两只包包,右肩给寻旎搭,礼貌回绝了侍应生帮忙搀扶的请求,慢吞吞地往电梯口挪动。
她把包带往臂弯里晃,准备按下电梯时,一只冷白骨节分明的手抢先按亮按钮。
袖口上卷,露出段线条流畅的小臂,腕骨处黑色发圈扎眼,磨到银白的小月牙侧在内腕。
闻越蕴对这只手过度熟悉,头都不抬,反倒是酒醉三分醒的寻旎颇为礼貌,抬眼看向手的主人。
然后吐字非常清晰地问候了陆离铮句国粹,“我靠。”
陆离铮置若罔闻地退开,闻越蕴全程没抬头给过半个眼神。
他们或许是住同家酒店的,可她完全不在乎。
“你和陆离铮什么关系啊?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寻旎洗完澡后睡意全无,顶着厚重的干发帽在闻越蕴旁边坐下,晃荡着腿发问。
闻越蕴分她杯红酒,“喝点儿溜一溜。”
寻旎没推脱,接在手里,继续自己的话题,“不能说?”
君悦最顶层总统套,俯瞰整个西海湾与黄海海峡,月光下的海面宁静,波光与星光辉映。
闻越蕴晃着酒杯,透过圆弧玻璃再去看扭曲的景致,随口答,“睡过。”
“我当然知道你们以前睡过了,我问的是现在。”寻旎捂着嘴打哈欠,强调说。
飘窗的感应夜灯随着话音起落明明灭灭,闻越蕴字正腔圆地补全,“现在睡过,我不想睡了,所以扔掉了。”
清亮脆爽的嗓音打破深夜静谧,她们背靠着背坐,寻旎没办法自洒脱语气里窥到好友的表情。
酒精的后劲把思绪搅乱,寻旎拍着手雀跃道,“那你这儿干得挺漂亮啊,招之即来挥之气去,正好解决下生理需求,不开心了就踹,舒舒服服。”
“多谢夸奖。”闻越蕴指尖勾着睡裙的下摆拨弄,轻笑讲。
再回应她的是寻旎微弱的呼噜声,凌晨四点起来当伴娘,忙碌大半天,又喝了小半宿的酒,的确是该睡了。
闻越蕴小心翼翼地撤走自己,以靠枕把寻旎支撑好,去找了只吹风,轻柔地为寻旎吹干头发,才拍肩把人喊醒,要她去床上睡。
寻旎迷迷糊糊地搂着她蹭,念叨着,“我浅最好啦。”
故友和老同学到底还是习惯她从前的名字。
空调被滑落又被捞起,反复几次后闻越蕴终于认清,自己失眠的事实。
没有绣台或者勾线版用以打发时间的黑夜被拉得无限长,她坐回飘窗边,冰桶里的冰融掉许多,表层漂浮着没有棱角的碎冰。
闻越蕴捧了簇冰水混合物在掌心,凹凸破碎的月亮倒映水面,指缝里的水到底流干净,本就不完美的残月跟着消失无踪,徒留直达心扉的寒。
可能是踏足的这片第二故乡本来就承载了太多回忆,又或许是年少时每日见面、以为会当一辈子朋友人的再也不会重逢。
有种无法言明的酸涩在躯体里冲撞涌动,过去七年里闻越蕴只和林致远见过三次,其中两次都在帝都,还是大家都念本科那阵子,他来找季舒白,最后一次是在他的灵堂之上。
她在收到林致远讣文前,始终坚持这些年得比失多。
混沌几日到今宵,红白两事都告终,才倒出空来反思,当真的是这样吗?
奶奶临终前病情反复的那段日子里,并没有人来通知闻越蕴,当时她正在昏天黑地的筹备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作品,想要完成一幅以我国宋朝名画《骷髅幻戏图》的刺绣蓝本作品,从筹备到成品花了大几个月的时间,用了五十多种针法来表诉故事,最后效果相当圆满,堪称苏绣工艺史上的一次创新性实践。
她是在终于松口气想联系奶奶的时候,才发现老人家已经仙逝的事实的,闻越蕴拿了奖,可无缘见到最后一面。
那几个月里的视频通话时,老人家的气色其实都还不错,实际是打足量的杜冷丁硬撑处的笑容。
她不许儿女通知闻越蕴自己将寿终正寝的事,坚持讲不能耽误孩子,总是孜孜不倦地提醒着她,“你要好好吃饭睡觉,忙起来也别饿到自己。”
后来闻越蕴就在和奶奶视频的时候给她直播吃饭,她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隔着屏幕含糊地讲自己的生活,奶奶总是回得时断时续。
“努力加餐饭。”这是钟奶奶病痛折磨中反复提及的意愿、也是写给她的遗愿。
闻越蕴哭着把奖杯放在墓前祭奠,她搬到沪城住过小半月,每天拎着午饭便当去墓园吃,打一把大大的太阳伞,将自己和奶奶的墓碑都罩起来,在她面前好好吃饭。
钟奶奶罹患癌症多年,后辈们反复演练告别的场景,悲痛后再昂州阔步地往下走,闻越蕴没为自己无法送终而难过。
可现在忽然给不出答案了,盖棺前,人总是没办法完整的评价这一生哪个选择最正确。
好在酒还是冷的,闻越蕴独酌,不再有多余的讲究,握着瓶口仰头直饮。
酒入愁肠,月影三人。
红葡萄酒果香馥郁,口感柔顺易饮,不觉间喝得有点儿多,闻越蕴迷离地张开五指,借月色去往墙上打手影。
一会儿是展翅欲飞的鸽子,一会儿又是活泼的小兔子。
“我还会点儿什么来着?”闻越蕴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缓慢变换手型,幽暗不规则的心形出现在墙壁。
她猛然收回手,摇着剩下的瓶底硬生生灌下去,奈何酒量太好,还不至到酩酊,无法沉眠至天明。
闻越蕴其实记不清自己是哪天开始又和陆离铮产生交集的,这人就那么生动的出现在自己四季的画面里。
大一时没什么朋友,每日中午会在叹息桥吃简餐,然后去读书馆伏案,到点继续下午的课程,被外婆与母亲照顾,生活相对规律健康。
三月是适合长靴短裙的季节,她外披着件牛仔外套,搂着书匆匆往家走,忽被悠扬的小提琴音吸引,寻着音拐过街角。
遥远地望见个熟悉的侧影,长风衣西裤,琴盒支在腿侧,陆离铮立在法国梧桐下拉琴,斑驳陆离的光倾了满身。路人对这个长相俊朗的东方男人投以瞩目,他旁若无人的回以琴音,冷淡的不似街头表演艺术家,这种矜贵气场,亦无人当他是卖艺的。
陆离铮出现在扫街摄影师的画面里、石阶写生画家的草稿中、唯独不闻越蕴眼底。
她没有再退回原途规避。
此路非她开,陆离铮可以在,但她凭什么要避呢?
闻越蕴原地半蹲,撕掉空白的笔记本页面,利索地折成了个小纸盒,才往陆离铮在的方向走。
她目不斜视地看大路的尽头,反倒是琴音乱了许多拍,泠冽的冷杉气味最浓重时,闻越蕴侧弯腰,锃光瓦亮的皮鞋跃入眼帘,她仰手把纸盒扔下,同时扔出的还有身上全部的零散硬币,随即潇洒离去。
春风迟迟,无法掀翻被硬币压住的纸盒,开始有新的路人弯腰,为陆离铮精湛而优雅的“卖艺”付费。
闻越蕴不曾回头,看不见背后如丝线般缠绕追随她的幽深晦涩目光,随着降噪耳机被塞入耳廓,连琴音都完全消失了。
那条路她常常经过,约莫是大半个月后,常在街中央支画板的长胡子老爷爷叫住她,礼貌的表示自己要换座城市速写了,某次画过她,不知道她要不要拿走?
闻越蕴好奇地停步,她不记得自己几时长久的站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