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执到思政殿时,皇帝还未下早朝。
等皇帝姗姗来迟,推开门走进殿中时,正好看到年轻的男人正襟危坐,双手垂放在腿上,眼皮略微下垂,目光随意落在地上某处。
他背脊挺得笔直,姿容矜贵,仪态极好。面容平静,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
赵继泉跟在皇帝身后走了进来,见此一幕,不禁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那位神仙一般的人儿。
平心而论,这偌大的皇宫里也找不出一个比宣王殿下风姿更出众的人了,哪怕是薛崎这个从小就受先帝宠爱,由先帝亲自教导出来的皇帝。
“阿执。”
薛崎大步朝他走去。
薛执恍然回神,站起身冲来人行礼。
“陛下。”他双手合叠置于身前,微微躬身,将礼节做得标准又赏心悦目。
当着顺帝的面,薛执极少会叫薛崎皇兄,大多数时候都口称“陛下”,将君臣关系看得比兄弟关系还重。
薛崎同他讲过许多次,说私下里不必这般拘谨,可惜薛执回回都笑着摇头,说君臣之礼何时都不可忘记。
薛崎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自己也绕到龙案后落座。
他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古板的弟弟。
在他面前总是低垂着眼睫,将规矩与分寸刻到了骨子里。温良无害,乖巧顺从。
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倾听更多,发言甚少。
他对着谁都是一张笑脸,听到薛崎的问话时,也总是笑着点头说好。说到正事时,话才会多起来,但语气听上去也是格外疏离,仿佛不讲究那些虚礼就不会说话似的。
薛崎不在意这个十弟的出身是好是坏,也不在意他生母是楚人还是什么,他长得好看,薛崎就喜欢。
薛崎喜欢的人,一向都不吝啬表达。以前是,现在更是。
这一点上,长公主同他一样。
青年瘦弱的身躯如松柏般挺着,清隽的面容难掩虚弱苍白。
大抵是不久前才大病一场,面上仍是一派病容,身子也更单薄了。
“怎么又瘦了啊。”薛崎忍不住操心道。
怎么越长大,越是比小时候还羸弱。
薛执顿时弯了眉眼,“陛下怎么同长公主说一样的话。”
“还笑?”薛崎不满道,“大家都这么说你,是否该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
薛执并不在意,“陛下也到操心的年纪了。”
薛崎:“……”
说他老了是不是?他也就才三十出头!
虽然话有些欠打,但也是稀奇,宣王竟然愿意同他开几句玩笑了。
“阿执最近有好事发生?”
薛执愣了下,笑着摇头。
薛崎打量着他消瘦的身体,微微蹙眉。或许是应该同长公主说一声,让她把精力多分在宣王身上一些,省得她成天往宫里跑,催着要给林长翌说亲事。
今日进宫来主要是向皇帝说明药粉之事,皇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那东西能确定对身体无害吗?”
薛执嗯了声,“经年累月服用会使人上瘾,无法自拔,若是只偶尔用过几回,只要断了药便可。症状严重者会有几日体虚无力,但并不妨碍正常生活,过几日就好了。”
“臣弟打听过,那些商贩都是一个月前才得着那些东西,时日并不久,陛下不必忧心。”
“哼,朕看这些小商贩的胃口是愈发大了。”薛崎不悦道,“此事朕会叫人彻查,朕倒要看看,南楚那些脏东西是怎么流进我大景地界的。”
薛崎说完后,沉默了会。
他突然想起,宣王的母妃是南楚人,且当年宁妃似乎也是死于毒。
不知这事会不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阿执,朕多亏了有你。”
不说别的,就说这几年出过不少毒案药案,都是靠薛执才得以勘破。
薛执道:“陛下言重,在其位谋其职,这都是臣弟该做的。”
薛崎想起几年前那两桩轰动全京城的悬案,觉得薛执实在太过谦虚,他笑道:
“父皇当年为你设立御司台,实乃是明智之举,若你无这般出众的才能,又怎能担当大任呢。阿执啊,你怎么什么都懂的?”
薛执垂眸,轻声道:“称不上是才能,只是碰巧知道的多些,陛下您知道的,臣弟算是半个南楚人。”
说着说着,声音更轻:
“只不过是有幸见过罢了。”
薛崎只当他是在说读的书多,所以见识才广。他哈哈大笑,赞叹道:“你啊,学识渊博承认就是了。一个两个,全都知道。还能有幸全都见过?那你运气真好!”
薛执抿唇笑笑。
他运气确实极好。
“朕幼时若是有你这般用功,此刻定能将这皇帝做得更好。”
“可惜啊……”薛崎苦笑了声,“朕是庸才,也只能勉强做个守国之君了。”
说起先帝的一众儿子们,薛崎觉得最聪明的就是薛执。可惜他的身子骨不好,若是有个强健的体魄,那他定然能继续完成先帝南征北战拓展版图的雄图伟业。
只可惜,他的身体不好,且他的生母是南楚人。这两点便注定了他无法继承帝位。
薛执从思政殿中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皇后来。
他神色恭敬,揖手行礼。
“殿下来啦,陛下可在里头?”
“在,陛下此时应当有空。”
“哦,那就好,本宫正好找他有些事情。”
薛执笑着颔首,目光落在苏皇后身侧的年轻公子身上。
苏翊昙,苏相的四子。
又见面了。
薛执对着苏翊昙点了点头。
苏翊昙见到宣王时,便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他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仪态调整到最佳,在心里暗暗同宣王做比较。
他觉得自己看上去比宣王差一些,主要是因为自己的个头比宣王略矮,容貌也没有宣王攻击性强。
那都是先天落生时决定的事,并非代表他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不如宣王。
陆夕眠的哥哥纯情憨厚,虎头虎脑的。陆夕眠的舅舅总是面带戾气与凶狠,不太好惹。
陈家的世子陈琅是温和平淡的长相,谢司免不苟言笑,成日板着个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细数陆夕眠身边的男子,大多都平平无奇,与他们站在一处,尚能显出苏翊昙的优越来。
可眼前的人……
从未有人像宣王这般。
美貌近妖。
薛执若是托生成女子,那一定是个红颜祸水,亡国妖妃。
这种一看就不老实的长相,定不能给女子带来安全感。
苏翊昙坚信,还是他这样的最好。
最适宜做丈夫。
苏翊昙腹诽的时候,皇后热情地与宣王攀谈。
“殿下今日进宫是所为何事?”
“是公事,”薛执仔细观察着皇后的表情,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些小事,并未影响陛下的心情。”
皇后松了口气,不好意思道:“那就好,本宫来之前还担忧,陛下若是心情不好又该如何。”
她摸了摸脸,难道她的忧虑这么明显吗?
薛执低声笑了笑,“皇后娘娘今日气色极好,陛下见了定会心生喜悦的。”
苏皇后脸色微红,“那就承您吉言了。”
原本心里还有些打鼓,听薛执这么一夸,顿时心里也有底气。
自信的人看上去更加耀眼,苏皇后本来长得就不差,只是出了陆夕眠那档子事后,苏皇后总是担心皇帝会因此对她不满,认为她无能力管理后宫。
虽然那件事后,陛下一直待她如初,还依她所愿,给她的大女儿选了个令人满意的夫婿,但心底总有个疙瘩没解。
苏皇后悄悄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依赖地看着薛执。
“殿下,镇南大将军回来了,您见过他吗?”
提到陆绥铮,苏翊昙立刻回神,也上了心。
薛执余光将苏翊昙的神态变化看在眼中,他点头,“见过,大将军亲自找上了门,要本王解释金宁宫的事。”
苏皇后忐忑道:“那您瞧着,大将军的怒火……”
薛执自然知道皇后在意的是什么。
他安抚道:“大将军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意外非常人能预料,大将军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即便心疼女儿,也不曾迁怒什么人。”
苏皇后又吃了颗定心丸,长长地松了口气。
“长姐,昨日我去陆府拜访了伯父,他看着心情尚佳,”苏翊昙突然开口,“长姐不必忧心,陆家那边一切有我。”
苏皇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嘟囔了句昨日你不是才来跟我抱怨,陆家人对你爱答不理吗?
怎么此时又说这种谎话?
薛执挑了下眉,“苏公子昨日去陆府了?”
苏翊昙直视男人略带兴味的目光,“是,我昨日才去了。”
停了下,攥紧拳,像是给自己底气,又道:“我每日都会去陆府坐坐,看看她好不好。”
这个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薛执突然想起前几次他们碰面,每次苏翊昙都如这般,在他面前跟说,他们之间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他从前未曾把苏翊昙放在心上,如今也是。
薛执笑着点头,“看来公子与陆姑娘的喜事将近了?”
苏翊昙脸色一僵,绷紧下颌,抿着嘴不说话了。
苏皇后越听越晕,赶紧打住这个话题,“没有的事儿,殿下想多了。”
“哦?不是吗?那是本王误会二位的关系了,抱歉。”
薛执嘴角噙着笑,明明再正常再温和不过,可落在苏翊昙的眼中,那分明就像极了挑衅与嘲讽。
宣王这是何意?是在笑话他根本就是呈口舌之快,打肿脸充胖子吗?误会?没有误会!
苏翊昙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她早晚都是要嫁给我的,殿下这么说倒也不是误会!”
薛执愣了下,很快面露歉意,“好吧,本王终究是说错话,公子莫要介怀。”
伸手难打笑脸人,苏翊昙此时此刻深切感受到了宣王的圆滑与难缠。
他笑眼弯弯,可眼底究竟有多少真情呢?
苏翊昙觉得一分都没有。
“光说我了,还未听说殿下娶王妃呢。”苏翊昙道,“我比殿下还小两岁,都到了娶妻的年纪,殿下也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
是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薛执笑道:“多谢公子关心,本王一定多想想。”
只不过他若是多想想,那有的人只怕就要更头疼了吧。
苏翊昙:“……”
薛执没错过苏翊昙难得露出的窘迫之态,他一反常态,并未体谅对方的情绪,而是趁机继续用话刺他:
“公子所说的娶妻,难不成是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吗?”
这话一出,皇后脸色变了。她转头瞪了一眼弟弟,又对宣王道:“殿下莫要乱猜,八字还没一撇呢。”
薛执也有些后悔,只怪自己一时没忍住。
他不该在这里和人起冲突。
涉及到陆夕眠的事,他实在难以冷静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