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栩次日再来时,意外的被告知太子殿下还未起。
他心头一惊,“皇兄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宫人一个个眼神尴尬,垂首不语,只请他稍候。
不多时,寝殿门开,竟是玉桑走了出来。
稷栩瞪大眼睛,猜到了什么。
玉桑看见他也愣了愣,稷栩今日来得比以往都早。
可她也没什么难为情的,甚至主动问道:“五殿下来的这么早,可有用朝食?”
稷栩见玉桑落落大方,自己这点局促更显小家子气,忙道:“不必麻烦,我也不饿。”
玉桑:“那我随意准备些。”说完冲他微微屈膝,去准备朝食。
稷栩走进寝殿,就见稷旻靠坐在床头,赤着的上身裹着白纱布,还未穿衣,头发却束得一丝不苟。
他握着本《周易》闲读,见稷栩走进来,随手合书放至一旁:“今日怎么这么早。”
稷栩看出来了,这两人没名没分的朝夕相处交颈而卧,可一个比一个坦然大方,只要他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稷栩挠挠头:“是、是有些事要聊。”
稷旻指了指屏风外:“去座中等我。”
稷栩乖乖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玉桑很快回来,宫婢鱼贯而入,送来许多清淡的小食。
“都是些简单的朝食,五殿下一起用吧。”玉桑熟稔的吩咐宫婢摆食,然后去了里头。
稷栩看在眼里,暗自意外。
这江娘子照顾太子皇兄不足一月,竟像是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
想到这,他轻轻舒了口气,隐约觉得,有些话似乎可以说了。
玉桑一进来,就见稷旻悠悠闲闲靠在床头,毫无自觉。
她赶忙拾了他的衣袍过去,用眼神示意外头,压低声音:“你怎么不慌不忙的。”
稷旻不以为意:“本就是他来早了,我还没怪他扰人。”
玉桑服气了,抖开衣袍:“披上!”
稷旻笑了笑,乖顺的起身套衣袍。
玉桑扶着稷旻出来时,稷栩想事情想的发呆,都没留意到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径直走过去。
直至视线中入了人影,稷栩才回过神,连忙起身:“皇兄……”
稷旻已坐下,玉桑挨着坐下,笑着对稷栩道:“五殿下一起用些饭食吧。”
稷栩看向稷旻,稷旻挑眉:“是要我开口请你入座?”
稷栩连忙坐下,“不是……”
然后,稷旻开始旁若无人的用眼神跟玉桑点菜,他要吃什么,玉桑便用银块夹了喂他。
稷栩刚提起的筷子生生顿住,看着面前这二人,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来早了。
稷旻不慌不忙用完朝食,玉桑刚要起身就被他按住:“唤宫人来收拾吧。”
玉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对面吃的很少的稷栩,点点头,唤来宫人。
东西撤下后,按照惯例,玉桑该出去让他兄弟二人单独说话,但今日稷旻不知怎么了,拉着玉桑不许她走,无奈之下,她只能挨着他旁听。
稷栩原本还有些局促,但看着江娘子与皇子一对璧人般坐在对面,竟又舒缓许多。
玉桑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为何稷旻要将她留下。
或许稷栩的话,看着他二人在一起时会更容易说出口。
犹豫片刻后,稷栩支支吾吾开口:“自从皇兄受伤以来,父皇和母后便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兄休息。如今皇兄精神大好,不知何时可以面见外臣?”
稷旻说:“我瞧着好,是桑桑照顾得好,但眼下还未康复,也不便见人。”
一句话直接堵住了稷栩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好吧。”
稷旻:“你来找我,就只是说这个?”
稷栩舔舔唇:“不、不是。”
稷旻:“还有什么?”
“哦,还有就是关于追查古剌人的消息。”
稷旻和玉桑同时留心起来,神色都变得认真许多。
稷旻:“查到什么了?”
稷栩张了张口,眼神往玉桑身上瞄了一眼。
玉桑:“不然你们聊,我先出去。”还没来记得动,又被稷旻按住。
稷旻:“没什么是桑桑不能听的,直说就是。”
稷栩算是看清楚皇兄的态度,也不再犹豫,“自皇兄受伤后,父皇大怒,曾派出兵马一路搜捕兰普和稷阳,我的人也日夜兼程下达命令严守关卡,可是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稷旻养伤半月有余,如果兰普一行人日夜兼程赶路,现在可能已至边境。
若是如此,情况便对兰普有利,再想瓮中捉鳖将其擒拿可能性不大。
但若兰普这段时间带着稷阳是半躲半赶,那么这些人现在极有可能还在境内。
只是,若他们藏得太深,搜捕上同样是难题。
“兰普这个人非常狡猾。”稷旻淡淡开口:“他出没之地,一定会细心勘察,将地形摸透,一旦发生意外,这些都有利于他撤退,他出入行宫和那晚的事,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你必须更敏锐更细心,更沉得住气。”
“再者,他刚刚起势,其实谈不上有什么实力。但他惯会搅风弄雨借刀shā • rén,招数层出不穷,才让人防不胜防,在实力上,你完胜他,真正要敌的,是耐心和智谋。”
“别说是他躲在境内难以搜寻,就算是他真的回到古剌,来日方长,胜负不必急于一时。”
稷栩越听越严肃,最后重重点头:“皇兄放心!”
稷旻却笑得轻松:“我对你从来都很放心,所以,你自己也不必为一时的得失成败耿耿于怀。”
稷栩大受鼓舞,只道手中还有事,不再打扰他休养。
稷栩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点头允了。
稷栩起身时,眼神瞄到稷旻和玉桑身上,拳头紧了紧,可还是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开。
玉桑盯着稷栩的背影,眼前忽然扫过一只大手,她眼神轻动,转头看去,稷旻正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看什么?”
玉桑避开他眼神,摇头:“没什么。”
稷旻笑笑:“你怎么也学起他,说个话遮遮掩掩的。”
玉桑一双黑眸蹭的亮起,往他面前凑了凑:“你也听出他说一半藏一半了?”
她凑在脸侧,稷旻略略侧首,便与她四目相对,呼吸交融。
“嗯。”
这个坦白的回答,纯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稷旻把玉桑拉到身边,两人挤着一个座排排坐,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玉桑抱膝与他挨在一起,乖得不得了:“你起先问他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再问他有什么事,便又流畅起来,足见起先要说的,与后来说的,大约不是同一件事。”
这次,轮到稷旻倾身朝她凑:“那你觉得,他本想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陡然靠近,提醒着她昨夜的放浪,玉桑脸颊一红,借坐直的动作避开他,话也支支吾吾起来:“即便有些猜测,也不好背后议论别人的事,他这样犹豫,想来是很在意的,不放等他做好准备自己来说,你别明里暗里激他,我也不妄加揣测!”
稷旻悠悠点头,“小五的事情你不愿揣测,那江慈的事情,你可愿听个一二?”
玉桑诧然:“姐姐怎么了?”
稷旻:“昨日文绪来见过我。”
玉桑想起来了,他们还在宫门口撞上:“他说什么了?”
“他想求娶江慈。”
“求、求娶?”
稷阳的事情闹开,和江家的婚事就算吹了。
饶是江慈在这当中并无什么过错,但难免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止如此,一些有心攀亲却不够资格的人,很有可能借此机会来打压她的身价,意图结缘攀附。
听着稷旻的阐述,玉桑逐渐生气:“简直欺人太甚,稷阳做的事与我姐姐何干,他们又没有同流合污,哪里轮得上其他人指指点点!”
稷旻抬起左手在她头顶摸了两下,给她顺毛:“这么大的脾气?”
玉桑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像是在对他闹情绪似的,连忙收敛,转而问:“那文绪的意思是……”
“自然是诚意求取,且风光大办。”
玉桑恍然,难怪宫门口姐姐见到姐夫时是那种表情。
她进宫十数日,外面竟已发生这么多事,她只顾着照顾,一点没听说。
“那你怎么回的?”玉桑好奇的问。
稷旻看了她一眼,眼角溢出几分凉薄的笑:“他要娶妻,与我何干?”
话里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狠意,又像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玉桑不由深想,文绪告知太子此事,恐怕不止想求太子给个体面。
太子知道了,她多半也会知道,这是暗含求她一并帮忙的意思。
又或是说,关键就是她。
下巴忽然被捏住,玉桑被迫扬首,对上稷旻深沉的黑眸。
他褪去笑意,一字一顿道:“又与你何干?”
玉桑默了默,握住他捏在她下巴处的手,轻轻拿下来。
“当年,文姐夫找过我。”
稷旻蹙眉。
有些事他已不想再提,也不想她再想,可惜事与愿违。
“其实,我不是没有察觉。”玉桑声音低沉,仿佛也是一段不愿再提的过去:“往日都是姐姐亲自来找我,因为她不信任任何人。可后来,就变成文姐夫来找我。他对我,其实是有些防备的。”
“我想,姐姐应该是信任他的,所以他才会知道那么多事。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姐姐好,这一点,与我的初衷一样。”
稷旻眼神渐沉。
他早就知道了。
在他掳走江慈囚于密牢时,江慈便坦白了。
那时,她因为有了文绪的骨肉,在日渐相处互增信任爱意后,便将心中最大的秘密掐头去尾稍加润色告诉了文绪。
在她向文绪坦白时,的的确确是打算让这段仇恨彻底消亡。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履行对玉桑的承诺,将玉桑从宫中救出来。
仇恨可以悄无声息消亡,要从宫中带走一个人,却是难上加难。
而那时的江慈并不知道,在文绪爱妻如命的思维里,玉桑俨然已经是最大的威胁。
玉桑是因恩情参与进来,江慈的恩怨她根本不能体会,但太子的独宠却只有她能体会。
江慈尚且能在他的照顾下释怀往事,玉桑未必不会在太子的恩宠下心生叛变。
万一她觉得愧对太子,将江慈抖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文绪曾经对玉桑起过杀心。
他一边以安胎为由,替江慈和玉桑接触,一边筹划着怎么让玉桑这个威胁消失。
只是,之后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没想到玉桑会用自己设局,直接引得太子被废,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
玉桑进宫后除了和江慈私下有联系,与江家几乎没有来往,江家也从不在外人面前主动提她,加之后妃勾结朝中大臣,私德有失,丢得是储君的脸,所以,皇后随便捏了个罪名给她,旨在将她从太子身边彻底铲除,倒也没波及江家。
在文绪看来,这本是一件好事,得来全不费工夫,江慈的潜在危险已被消除。
但他万万没料到,江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太子被废的事,却因玉桑被赐死情绪大动,意外小产。
江慈和文绪,也是在那时有了罅隙,很多年都未曾抹平。
其实,说不上是文绪逼死了玉桑,但若当年玉桑没有做那个选择,文绪会不会亲自下场设计迫害,谁也不知道。
所以,稷旻很难不将这份仇恨转嫁一些在他身上。
只是那时他已油尽灯枯,满世间搜寻玉桑的痕迹,应对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没有多余的力气用在无关的人身上。
……
有些事,既然提了,那就不妨一次说清楚。
稷旻低声道:“怎么,难不成你想说,是文绪逼着你那样做的?”
玉桑听出他话中的不悦,连忙转头打量他的神情:“你又生气了?”
稷旻别开目光,片刻才道:“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想不通,你为何不愿与我坦白。今时今日,你尚且能说一句,只要活着就好,可那时你怎么不这么想?”
玉桑想起来,类似的话,在益州对峙时他也说过。
那时窗户纸刚捅破,他盛怒的质问里满是不甘——为何不将他视作唯一,为何对他不忠。
但其实,他们都清楚,她没有背叛任何一个人,相反,她想求的是两全。
可是男女情爱是多么自私的一种感情啊。
我将你当做全部,挖心挖肺,你怎可在选择时,还有别的顾虑和考量?
但现在,在稷旻了解到她的一切后,虽然还气不过那事,但心情已完全转变。
为什么一定选绝路?
你自己也会说,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玉桑默然许久,忽道:“此前我曾说过,我不能拿着作为你附属的恩宠,来赌姐姐的人生,殿下盛怒之下,连我也想杀,更何况是搅和在你我中间的其他人?”
“不过,除了这些原因,还有许多细碎的原因,一点点加在一起,便让我做了这个决定。”
稷旻:“因为不喜宫中的日子?”
玉桑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爽快点头:“算是一个吧。”
“后宫妃嫔,哪怕被废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多半是找个废弃的冷宫关进去,一关就是一辈子,这也是这里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