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坚定决绝,不再予他半分目光,径从他身边如风掠过,从桥头至院中室内,离开的步伐没有一丝迟滞,直至身影完全掩入屋内、雕花木门严实关上,也不曾在他深深凝望她的目光中,有过一次回头。
仲春末的乡野暮风,其实仅是微凉,可在这时,不仅似寒侵入骨,使他感到阵阵发冷,还将她残留的芳息,尽数吹灭了。竹拱桥畔,唯一能证明她曾来过的,是细白沙地上,落着的一支垂银丝碧叶流苏簪。簪子是她在为避他搀扶、仓皇转身时不慎滑落的,当时她难掩嫌恶的目光,如是利剑毒针,狠狠地蛰刺在他身上,至此时,已似是毒侵入骨,有钻心之痛。
“将外边门关上!”“将院门也关上!”
在小姐急躁的吩咐声中,将里里外外所有房门都忙紧紧关上后,菱枝走进内室,见小姐径就倒了一杯凉茶,正仰首灌喝着,似想将满腹心火就此压下,可却压不住,凉茶喝至见底,小姐搁了空茶杯,一声不吭地倚桌闷坐着,面无表情而眉头紧拧,任谁瞧了,都知她心头正燃着燥火,且有愈燃愈烈的架势。
菱枝还从未见小姐如此急躁过,小姐是遇事越严重就越镇定的性子,她侍随小姐多年,常常急躁的那个人是她这个丫鬟,而小姐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沉稳冷静的。纵就前些时候被端王孙欺缠,与主家的老爷夫人直接发生冲突,她也未见小姐如此刻这般烦躁生气。
菱枝边为此担忧,边忍不住纳罕时,闷坐着的慕昭,则是越想心头怒火越盛,也忍不住将事情越想越坏。
她将与言先生相识以来的所有交往,无论大事小事,都在心中一一掰数,条分缕析。她依着言先生的真实人品——贪恋女色且又冷心薄情,追忆她与言先生相识的源头,忍不住想,也许与言先生在浮香楼和琼华观中相见时,言先生就已居心叵测,对她心怀不轨。
也许她一直以为的“一起离经叛道”,根本就是假的。言先生只是在揣摩她的性情,为使她放低戒心,与她拉近关系,而在和她闲聊时,一直在有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使她误以为她与言先生性情相近,可做朋友。
甚至为获得她的信任,言先生不惜顶着罪名与她一同非议天子。这一招是极有效的,她因与言先生犯下需得“同生共死”的大罪,故才与言先生见了寥寥数次,就对其完全放下了戒备心理。若不然,她怎会与一三十余岁的年长外男相交,怎会在之后与其“志趣相投”的往来中,渐渐视其为友人,甚至知音。
她还是过于心高气傲了,自以为重活一世,能够慧眼识人,可还是因为年少涉世不深,而识人不明。言先生怎可做她的友人知己呢,若说沉湎女色、广纳姬妾,还可只说是“俗”而已,那对不知情的少女,悄施手段,觊觎算计,就是纯粹的“恶”了!
慕昭越想越气,只觉言先生是个本心险恶的伪君子时,忽又想到,性情人品可以伪装,但才华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
言先生在乐舞之事上确实才华横溢,她在与他相识前,还未见有人跳过那样好的胡旋舞,未见有人写出那样灵气天成的曲稿来。而且,在榆林村遇险时,言先生确实冒险救了她。言先生再怎么算计,也不可能借用端王孙的人马来演绎一出“英雄救美”,他确实是在端王府的威势下,舍身忘险地,救了她一回。
心中本已气急,如此一想,又似在沸水中泼加了热油,越发地燥乱起来。慕昭心中脑海俱是一片乱糟糟时,忽一抬眼,望见墙上挂着的那幅《十八学士》仿作,只觉心头更是烦乱不堪的一瞬,又听菱枝轻声向她禀报道:“小姐,言先生还站在外面呢……”
似是火苗窜上了衣裳,慕昭腾地站起,疾声说道:“将这画取下,还给他,就说我受不起,我不要了!”
菱枝从来没见小姐这么生气过,自是一声也不多问,忙手脚麻利地将画取下,就往外去了。慕昭望着菱枝远去的身影,一壁心头怒气难忍,一壁也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生气。她知自己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就如在知舅舅舅妈对她的歹心时,也是寒心远远多过生气,怎就在言先生这件事上,如此气愤难当?!
如果言先生是用旁的事欺哄她,而不是假装与她一起离经叛道,用乐舞之事来使她有知音之感,她或许并不会这样生气。不但不会动怒,且还会将这事当个笑话,同菱枝一起笑嘲言先生几句人品卑劣,就将这事掀过,再不放在心上。
可言先生不是,他偏用“知音”二字来诱哄她,使她误以为他是特别的。回想在错认为言先生是知音时,她还在心中感叹自己在双亲故后、在茫茫人海中竟还能遇此一人,为此而暗暗欢喜,慕昭心头怒气又涨,不再看菱枝走向桥边那个人,径回身走进寝室,倒卧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