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如雨的朱车悬铃声中,长公主背倚着靠枕,无声打量着下首碧色裙衫的少女,看她眉目幽静,纵不知自己将往何方、将遇何事,但微垂的眸光依然沉如静水,看不出半丝惶俱不安。
望着少女如此,长公主不知怎的,心内忽然想起故人来。许是因今天是殿试放榜、进士游街之日吧,她想起许多年前的进士游街,想那时她还是十岁的女孩儿,在东宫中听说有名十五岁的少年高中状元,甚感稀奇,闹着要出去看看。
母亲斥她胡闹,而父亲总是宠着她的,就令嬷嬷侍卫等好生护随她,许她微服出去看看热闹。在街边的茶楼临窗处,她看见了那名少年,看他着绯袍骑白马,控马在队伍之前。他是整座长安城的焦点,无数声响为他欢呼,无数目光为他炽热,可他自己,明明是盛事的主角,却似有些游离在外,凝玉似的少年面庞上,没有丝毫骄矜之色,眉眼沉静如水。
一如十年后,她登基为帝的皇弟,贬他为罪人,要将他五马分尸时。面对赐死的死诏,他依然神色沉静,无波无澜。他视死如归,可她舍不得他死……她舍不得,却没有半点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等着在赏花宴上看好戏的轻松心情,忽然间因这联想,暗暗地揪了起来。长公主抬手轻抚向心口,却仍是心绪难平,只觉少女的静默、碧罗窗纱掩垂的车内静寂,似是死水般令人心头滞闷。
遂难耐地打破沉寂,长公主掩了眸中伤绪,如常衔着玩味笑意地,看着下首的少女道:“你不问问本宫,究竟是要带你去哪里吗?”
慕昭微抬首,看向虽只比她坐高一两尺,但在身份背景上却有千仞之高的长公主,微微笑道:“敢问公主殿下,是要将草民带往何处呢?”
见先前静默的少女,径就顺着她的话问了,长公主没有感觉满意,而是心头浮现起异样的感觉。少女虽坐在低处仰首望她,对她似是谦卑地用着敬语,但少女的眼神,没有半点卑微之意,像是明知她与她之间的身份之差有若云泥之别,可她只会因世俗规矩不得不仰望她,而骨子里,却并不会因身份就高看她半分。
正因这猜想微感不快时,长公主随即又心中释然,想少女若是如寻常女子温顺守礼,而不是如此特别心性,怎敢上京兆府状告端王孙,使她自己名扬京城,又怎会使他冷心薄情的皇帝弟弟,有铁树开花的趋势呢?
遂未深想计较,长公主就只是含笑看着少女道:“今日宫中有赏花宴,本宫携你入宫赴宴。”说罢她静等着少女发问,诸如为何携她一平民赴宴,宴上又会有什么人等,可少女什么也没有问,反使得她忍不住问她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慕昭知长公主定是别有用心,也知自己这时身单势弱,是不可能违背她的。长公主今日忽至小院的架势,像是她哪怕病重卧床,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将她架走。她不知长公主究竟是何用心,只知道她这会问了,长公主也多半不会如实回答,有何好问。
如若她还是在刚刚重生时,要被人强行带至宫中宴上,定会万分惊惶不安。可她不是,虽离重生不过才两月光阴,可这两个月里已发生太多的事。她在重生之初,是想避走前世之路,是想与燕王等再无牵连,可两个月的世事纠缠下,她不仅似前世与太子燕王皆有牵连,且还与前世未有半点交集的大公主、长公主等,也都相识,并似成为这些公主们手中玩弄的棋子。
甚至燕王在昨日,还通过诈死试出她对他并不冷心薄情,可以说,她重生之初所定下的目标,除了离老皇帝远远的以外,几乎全都失败了。而今日,她将被长公主强行带入宫宴中,如果宴上老皇帝会出现,那么,她这最后一点坚持,也要随风瓦解了。
情形是糟透了。或是因糟得不能再糟,慕昭的心,倒静得不能再静。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除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有别的法子,那就等着吧,等着看上苍又给她出怎样的难题,只要它不似前世那般,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取了她的性命,只要她人活着,总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慕昭迎望着长公主询问的目光,没有问那些并不会得到真实答案的问题,而是噙着一缕笑意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允我入道的事?殿下允诺过我的,人当言而有信,承诺必践。”
这最后一句,其实已说得有几分无礼,可长公主并未动怒,而是因之忽地心神一恍,思绪有一瞬飘回许多年前,想起那人也曾对她说过“承诺必践”四字。
怎的今日总因这少女想起他来,不想再次心口揪疼的长公主,不再与少女多说什么,只道:“自然,承诺必践。本宫说过的,等时机到了,会亲自做你的度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