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句“君无戏言”,皇帝原近负气地任慕昭离去,但等慕昭人真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殿中,望着那一局残棋、用了半碗的樱桃酥酪,以及空放着的箫管纸笔等,又觉寂寞,心中又是气恨不甘又是空落落地难受,孤坐半晌,终是令人再将慕昭召回。
但几名御前侍从听令出去一阵后,一名宫女先行回殿禀报,说慕书史被二公主打发去紫云阁摘花,这时不知走到了哪里,还需再寻。皇帝得知慕昭竟在这炎炎夏日被打发走远路,本就心焦不安,等后面再得到慕昭返回的消息时,立就登辇离了紫宸殿,向慕昭所在赶来。
芙蓉榭前,二公主原要以偷懒迟归为由,训训慕昭,只是还未张口,就听父皇驾到,连忙敛尽眉眼间的骄纵之色,低眸垂首,依礼恭敬迎驾。原在榭中的惠妃,忽听陛下驾到,自是连忙走出芙蓉榭,与女儿一起,向辇上的皇帝陛下,屈膝恭迎。
两侧宫人撩开御辇纱帷,端坐辇上的皇帝,悄眼看向正低首行礼的慕昭,见她双眸微微红肿,像是狠狠地哭过一场,不由心暗暗一揪。二女儿嘉柔的性子,皇帝是知道的,只是从前认为公主乃是皇家的金枝玉叶,骄纵几分也无妨,遂也未多管教,想女儿家的,日常使使小性子也无事,只要别做出出格之事,就无伤大雅。
却不想嘉柔竟闲中生事,找起慕昭的麻烦来。皇帝自然对二女儿心生不满,但见慕昭双眸哭肿、模样楚楚可怜,为此感到心疼的同时,又深感气不打一处来,暗想若慕昭好生与他在紫宸殿纳凉对弈,何必在这酷日下走一场,何必要受罪到忍不住落泪?!
但,这般气想的同时,皇帝又深知慕昭是如何厌他,知道在紫宸殿陪他下棋和去紫云阁为二公主摘花这两件事上,若叫慕昭自己选一件,她定宁可选择后者,即使明知后一件会使她身体受罪,但她宁可身体受罪,也不愿心里受罪,和他待在一处,对慕昭来说,像是天下第一的令人难受之事。
这般一想,皇帝心中又有怨气翻涌。他原是要惩戒惩戒任性的二女儿,但这时见慕昭纵被欺得落泪,还是在他来时一味低头退避,没有半点要向他求救的意思,心内又另起念头,想慕昭还是没有认识到在这宫中乃至天下,最能护她无忧的人,不是太子等旁人,而是他这皇帝,唯有他这皇帝。抑或,她明明知道这一点,可就是不愿到他身边来,纵已为此吃了苦头,还是不愿。
因心中有气,皇帝这时没有立即当着慕昭的面惩诫二女儿,只是眸光悄自慕昭身上掠过后,即看向惠妃与二公主,似是随意闲话,问她二人在此同这东宫女官作甚。
二公主在人前有些骄纵,但在父皇面前可半点不敢放肆,就将让慕昭去紫云阁摘篮合欢花的事老老实实说了。父皇闻言眉头微蹙,道慕昭是东宫女官,日常当侍奉太子,不应由她当寻常宫人随意使唤,乱了规矩,说她这般随意使唤人,太子在东宫若想令慕女官侍奉笔墨,都寻不着人。
纵对那位异母的太子弟弟,没多少真切感情,但太子的身份、东宫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二公主也知自己行事不对,在父皇的训斥下,自是不敢反驳半句,低首诺诺受教,说是女儿一时疏忽,往后会知道分寸。
惠妃见女儿被她父皇训斥,担心女儿会受到她父皇责罚,紧跟着附和皇帝,轻斥了女儿几句后,就忙转移话题,似是关心天子冷暖地,说这会儿虽是日暮,但犹有暑热蒸人,担心陛下这时出行会龙体不适云云。
皇帝就顺势说他有事需往东宫,既在言下解释了他之所以经过芙蓉榭的因由,又可光明正大地,令同样需回东宫的慕昭,顺道侍随御辇,说他要在路上顺便问问慕昭太子功课等等。
尽管这说辞理由,都是几乎天衣无缝的,但皇帝心中着实窝火,因他本可不必如此,本可直接将慕昭纳入宫中,尽情地宠她爱她,不许任何人看轻她、欺负她,而不必在此陪她演戏,因着慕昭心中的不愿,而以九五至尊的身份,在与她有关的事上,都跟小贼似的,偷偷摸摸的,好像他真是慕昭舅妈从前说的那样,他是慕昭私下往来、见不得光的老男人。
惠妃与二公主则俱半点没有疑心皇帝的说辞。之所以如此,是因皇帝不恋女色早已是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共识,慕昭虽生得很美,看着似易令男子动心,但一朝至尊并非那等没眼界的寻常男子,这些年来,多少国色天香的美人,如流水在天子眼前过,从没见天子多看谁半眼,因而除非亲眼见到皇帝与慕昭真正的相处情形,不然二公主是决计想不到她父皇竟钟情于慕昭,惠妃亦然。
因二公主刚被她父皇斥过,惠妃也担心陛下犹有余怒,母女二人自是无意在御前久留,见皇帝吩咐起驾,也不多言,就屈膝恭送皇帝御驾离去,望着慕昭侍随在御辇左后方,随御驾慢慢走远了。
见慕昭在被他带走后,低着个头,一言不发地默默跟走着,皇帝也就负气似的一句话不说,只拿眼角余光悄悄瞄看慕昭。因有御辇纱帷遮蔽,皇帝看不清慕昭面上神情,只是见她身形纤弱地走在夏日的夕阳下,柔若无骨,形容可怜,好像日光再烈些,娇弱的身影就会化在其中。
本来因慕昭在紫宸殿时使诈离开,这会儿也不理睬他,皇帝心有怨气冷面不语,可这时偷眼瞄着瞄着,皇帝又不觉心软,想慕昭已在大热天里来回走了一趟远路,定然双腿酸疼、疲乏不已,定连站都感到难受,遑论还要在日光下继续行走。
想着慕昭那一双明显哭过的泛红眸子,皇帝恼且无奈地心叹一声劫数,令宫人将御辇停在无人处,一手撩开纱帷,就对走跟在后头的慕昭道:“上来。”
慕昭惊怔抬头,自是摇首不从。但皇帝见慕昭抬头,反而心中愈是担忧。因他先前只见低着头的慕昭双眸微微红肿,想她低着头的表情应是受欺的委屈,但这时见慕昭抬首,才发现她面上并没有委屈之色,反而蕴有笑意。慕昭自然不会因他而笑,也不会因为被使唤走远路而笑,慕昭是因在日光曝晒下走路太久,神思昏乱,晒糊涂了不成?!
“上来”,皇帝心一忧急,也不容慕昭再继续推拒了,径就下辇,将慕昭打横抱起,抱坐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