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近乡情怯,金曼曼还是无法逃避这一趟返乡之旅——不单是她要去,林俏也要去,这可能是她林俏在国内的最后一个年了,她有打算出国读个学位,再决定自己在哪里生活:其实金曼曼觉得林俏也有可能半途而废,不过,现在林总这里她是失宠了,若林俏决定去攻母亲的关,也不是不能理解,林总有很多孩子,可她母亲这辈子都只有这个小辈了,如果林俏愿意为了遗产洗心革面,做个懂得付出的乖巧女儿,金曼曼想,Susan终究也不会拒绝到底的。
这样一来,她不太好继续拒绝林俏了,把手头的工作多少都做了个了结,让已经成型的业务继续运转,新业务,员工自己能做的话还好,要找两个老板的都先封存——年后,工作室会更换主体,即便林俏不愿退股,金曼曼也还打算在这行做下去,她也不会再继续使用眼下这个股权结构了。
既然是这样有特殊意义的旅程,他们没有坐飞机去,而是由林阳开车,一路边走边玩,用了一周的时间门才开回金曼曼的老家,这段旅程其实很愉快,不过,大家都能感觉到那个无形的缺失,如果有单修谨在的话,或许结构会更平衡——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两对小情侣决定回老家过年,一起自驾游回家似乎也是很自然的选择。不像是现在,金曼曼和林阳开心的时候,林俏作为一个单身狗总有点儿若有所失。但林俏毕竟也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有点儿长大了,学会了不去扫兴,努力地隐藏自己的失落,把一切把隐藏在眼角一道轻微的笑纹里,林俏的气质因此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看起来和从前相比多了一点故事了。
对于林俏来说,世界总是充满了无限的选择,还有犯错的余地,归根到底,她毕业还不到两年时间门,太多人在这样的年纪里愚蠢、刻薄、吝啬、莽撞……只要在踏出无可挽回的一步之前,能够回头,那么,她的日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甚至也将永远比大哥大嫂舒心,金曼曼能感受到她的改变,她正用怀念的眼光去记忆着自己见到的一切,自己经历的一切,或许,在小单离开之后,林俏明白了,自己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已经结束,她终将收拾行囊,扬帆前往下一个阶段,这一次旅程为的正是更好的道别。
他们到达县城的第二天,金曼曼和林阳陪着林俏去看望单修谨的妈妈,她正在住院,而且病房门口相当热闹——单修谨的事情,之前已经被警方通知她了,当然他们的亲戚也会收到告知书,要求他们如果和单修谨有接触要及时上报。
大概是因为小单失踪,窟窿没人来填了,单修谨的姨夫又开始要求单家卖房还债,甚至不给单妈妈恢复的时间门,她因为儿子的事情,一时接受不了,整夜整夜的失眠,胸闷不适,不得不过来挂水,但即便是在病房,也有小姨夫一家的亲戚上门虎视眈眈,让保安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病房外不少住院病人都探头探脑看热闹。让金曼曼也不免为单妈妈感到少许难堪。
但是,单妈妈本人木无反应,她闭着眼,是让人陌生的憔悴,在金曼曼的记忆中她一向从容优雅、光彩照人,面颊丰腴,身材也有点儿偏胖,但现在她瘦得颧骨都突出,眉心是深深的川字纹,金曼曼从前没有发现她还有一点驼背。
“你们是——啊,是金曼曼啊,单修谨的同学。”
金曼曼在这座小城也算是个小名人了,单修谨的亲戚知道她也很自然,她冷冷地望着小姨夫,一句话也没有说,林阳掏出手机对他们拍了个短视频,这引起了小姨夫的警觉。“拍什么?”
“这么关切单家,而且还是你去举报的,感觉更像是利益分配不均窝里反啊,来和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回答他的是快速到达现场的警察,小姨夫的离去,让他一群亲戚感受到不祥气息,很快逐渐融入人群,金曼曼瞅了林阳一眼,林阳晃了晃手机,“不记得了?常阳捐助着县里的基金呢。”
金曼曼便立刻心领神会了,这件事是林阳一手促成,虽然他也是慷常阳之慨,但毕竟是为县里做了好事,这都是送上门的政绩,给面子也是应该。就算小姨夫没有问题,作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他也应该掂量一下自己做事的分寸了,这之后,至少单妈妈能获得少许清净。
这也是金曼曼唯一能为单修谨做的了,不管他的行为出于什么动机,对金曼曼也的确有救命之恩,金曼曼现在身无分文,没法给钱——单家其实也并不真正缺钱,他们还有好几套房子没卖。林阳愿意帮她出面还这个人情,金曼曼很感激。
“阿姨。”
她有点报丧信的忐忑,不如去见汤老师那样慌张,却也觉得难以开口,金曼曼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病床边坐下,“其实,小单……的事情,我是清楚的,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我——我们要不要换个环境,我扶您出去走走?”
实际上,单妈妈并不一定要住院,只是她办了住院之后,报销、挂水都会更方便而已,毕竟是小城市里的一号人物,这点方便还是有的。金曼曼陪着她把最后一点水挂完,还想张罗着一起去吃顿饭,但单妈妈并不想吃,所以只好作罢,便和她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里转悠:天气冷了,期末考在即,附近的学生连午休时间门都要压榨,这会儿公园里空无一人,很适合谈些私密的话题。
“……所以,也有人推断他可能没死,而是拿着嘉俊的积蓄,用他的渠道去了海外,警方已经往嘉俊的银行发函调明细了,因为是海外的银行,需要时间门,或许可以从明细来推断他把现金转去了哪个账户。可能若干年后,小单也会用新的身份回来,你们还是有相见的机会。”
金曼曼只能这么说了,她宽慰的是罪犯的母亲——对单妈妈来说,就算是罪犯也好,服刑也好,不能联络也好,只要小单还活着,哪怕漂泊在海外不知何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也总比他彻底下落不明,了无音信要强得多。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总是能够再见的。
单妈妈木然地听着儿子的丰功伟业,没有一丝反应,对于金曼曼介绍小单做Buyer的事情,她没有一句话评价,金曼曼不免也有轻微的尴尬,她退后一步,把林俏让出来,“不知道小单和你说过没有,他的女朋友俏俏……她今天也来了。”
林俏有点紧张地上前,“阿姨。”
她一只手提着一个文件箱,另一只手把羽绒服的下摆抓得旧旧的,“其实,小单那天去赴约以前,见了我一面……”
金曼曼悄无声息地走到林阳身边,和他一起并肩眺望远处的两个女人,林俏和单妈妈正在对话,两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也都有些激动,林俏突然提起箱子,很吃力地悬空打开了一条线,让单妈妈看向里头,一阵风吹过,金曼曼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一沓沓的纸张在风中波动。金曼曼的表情僵住了,她看了林阳一眼。
“小单给她的。”林阳说,“俏俏觉得还是转交给他母亲为好——你看,她确实也长大了一点。”
的确,从前的林俏可没有这么舍得,她对金钱的执念,似乎也在巨大的变故中有了一丝松动。金曼曼想,难怪他们要自驾回家,这箱子可过不了安检——“好多个晚上好像这箱子就扔在车里啊。”
“其实数目也不多。你觉得他仓促间门能取出多少来?这应该还有一些是他在禅修班那里帮上头收着的现金。”林阳说,“还不够嘉明买一枚胸针的——”
他也叹了口气,“唉!却足以买到小单的三观。”
人类的三观,是最廉价的商品,这世上涌涌人潮中,总有人急切地用出奇廉宜的价格,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们却从不会考虑,这样的交换对真正爱他们的人来说是否值得。林俏把手提箱交给单妈妈,对她鞠了一躬,转身向他们走来,她眼角还亮晶晶的,但表情比之前开朗了一些。
单妈妈呢,单妈妈怔怔地抱着这个箱子,这个买断了她儿子,买断了‘单修谨’一生前程的箱子,她的脸抽搐着,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她突然打开箱子,抓了一把纸币向上洒落,粉色纸钞在空中缓缓飞扬,这样轻盈,单妈妈久久地注视着这副景象,她的表情冷峻到了极点。
金曼曼想,她一定在心底一遍遍地问,值得吗?
到底哪里做错了,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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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老家,是一座乏味的县城,最值得一提的景点,不过是一个无趣的小山头,就连酒店也明显够不上一行人的层次,林俏把箱子送给单妈妈之后,宣布她要去找个Spa馆,做个精油开背,缓解一下心情,顺便再享受一下国内便宜的人工福利,不过,即便如此,一间门适合的Spa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金曼曼在App上研究了半天,敲定一家把她送去,这才以破釜沉舟的心情,再次来到母校门前。
“会不会很失望,我成长的地方就是这么窄小,贫穷——而且在支柱企业倒台后更萧条了,好多店都没开。”
“如果你去过我的老家,见过我度过童年的地方,你不会这么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