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京城之中,朝中权贵重臣们都在勤政殿等待着与戎族联军和谈的右相回来。
下午临近宫门下钥的时间,魏平光这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殿来向嘉佑帝复命。
“陛下,和谈条约在此,请您过目。”
条约上所写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座山岳,压垮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新晋右相。
他明明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仿佛一天之间老了十几岁。
费尽心思周旋,原本已经有了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让戎族退却,可终究因为嘉佑帝向敌军暴露了底线而失败。
他的一切努力,就如同那漩涡中的树叶,怎么挣扎也无法抗拒被卷入深渊的命运。
其实和谈的条件,先前戎族联军已经说过了,嘉佑帝关心的是魏平光是否能将条件再砍下来一些。
和谈条约是与西戎和东戎分别签订的,共有两本。
嘉佑帝翻开第一本,上头是与东戎签订的条约,写着为促进睦邻友好,大启将燕山关在内的燕平郡租借给东戎一百五十年,用以帮扶友邦。
除此之外,大启还将一次性赔偿东戎汗国一千万两白银的军费损失。
而另一本,则是写着对西戎汗国的赔偿:
首先,大启将同样赔偿西戎一千万两白银的军费损失,同时还得将六公主嫁去西戎和亲,而长宁,蕃平两郡作为六公主的封地,一同带到西戎去,由其子孙后代世袭。
看完这些,嘉佑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那些蛮夷竟是一点也不肯退让!
然而,满朝文武还眼巴巴地等着,想知道和谈条件到底是什么。
事已至此,嘉佑帝也不可能瞒着,便让身边的太监念了两本条约的内容。
大臣们听完顿时脸色大变,开始指责魏平光:
“魏相,你这都是签的什么,你是要把大启国库掏空吗!”
“什么租借,什么公主和亲的封地,说得再好听,也是割地!简直丧权辱国!”
“你还有脸去面对子孙后代,有脸面对大启的列祖列宗吗!”
魏平光被千夫所指,而真正首肯他签下这条约的嘉佑帝却一言不发。
魏平光也站在那里,如同木桩子一样任由他们指责。
却是一同去谈判的杨驰十分不忿,站出来反驳道:
“你们说得轻巧,不答应,戎族联军随时就要破城,怎么讨价还价?你们这么能耐,当初怎么不去谈?”
这话怼在脸上,大多数人都无话可说。毕竟弱国无外交,兵临城下的时候也不可能有不丧权辱国的盟约。
如今这种情况下,换了谁去都不可能逆转乾坤。
能把这份条约的名目尽量谈得好听些,已经算不错了。
唯有少数人还在强行争辩,说应该早些把城墙的情况说出来,早些想办法。
容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早些能想什么办法?让人立刻修补?这不过是自曝其短,消息一泄露,戎族联军就会直接攻城。”
看着嘉佑帝阴沉的神色,没有人敢在此时说什么。
因为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不过是给陛下找不痛快而已。
对外再怎么丧权辱国,嘉佑帝对内依旧是大权在握的,收拾不了戎族联军,一气之下把他们全家砍了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谁也没傻到在此时再火上浇油。
见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大臣们也该理解他的苦衷了,嘉佑帝这才道:
“好了,都别吵了。如今的屈辱只是暂时的,待打发走了戎族联军,修好城墙,我朝迟早能洗刷今日的屈辱。”
“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快速凑齐那两千万两赔款。”
敌军要求他们五日内交付,否则便直接攻破京城。
刚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朝堂上,此时顿时安静得几乎掉根钗子都能听见。
两千万两,几乎等于国库快两年的钱币净收入。
但国库每年要负责军费,俸禄,修桥铺路修河堤等各项开支,实际上所剩无几。尤其是去年和今年打仗,一年下来,不仅是银钱,就连绢布粮草等都用得一干二净。
见众人不说话,嘉佑帝只好点名户部尚书:
“卢卿,国库之中,还能挪出多少银钱?”
户部的卢尚书道:
“禀陛下,今年的份额已经全部花完了。如今只剩今秋的税收,钱倒是有三千九百万贯,但那得支应明年的开支,最多只能挪出一百万贯。”
此时银少,银兑铜是一两换三贯。一百万贯才三十多万两,完全是杯水车薪。
嘉佑帝眉头皱得死死的,让其余大臣想个有用的法子。
听到这话,几乎整个大殿里的大臣权贵们都低下了头颅,不肯与嘉佑帝眼神对视。
唯有御史台一个四十多岁,名叫岑樘的御史鼓起勇气站出来,道:
“陛下,臣有办法。”
嘉佑帝立刻道:
“快快说来!”
岑樘道:
“国难当头,满京的权贵官员自然也该出一份力,臣家贫,愿变卖家产,出一千两。”岑樘是个清官,一千两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了。
然而听到这话,不少人却把岑樘恨得牙痒,这该死的岑樘,平时里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参,是个告状精也就算了,这种时候还坑他们。
这不是要他们大出血的意思么。
嘉佑帝心中暗喜,岑樘平时是个刺头,参了不少他不打算处置的人,很爱给人找麻烦,可这种清流谏臣没抓到把柄不好处置,没想到如今却是干了件好事啊。
他也有心想让权贵们拿些钱出来,却不好开口,岑樘既然开了这个头,权贵大臣们自然也不好拒绝。
魏平光率先站出来道:
“臣愿为国捐献两万两!”
其余大臣权贵们也纷纷跟上,五百两,一千两,五千两,八千两的都有,但最多也不超过两万两,似乎魏平光这两万两便是上限了一般。
最终零零总总地统计下来,朝野上下一共就凑了一百三十多万两。
还差得很远。
可显然,这些人是铁了心不想给太多钱。
俗话说法不责众,嘉佑帝也不可能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捐钱。那样他这皇帝恐怕也无人拥戴了。
他犯不着为了这次赔款,就让朝中大臣与自己离心。
听到最终的数目,岑樘又道: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满朝文武也能力有限,唯一能挪出钱的只有您的私库。”
嘉佑帝刚刚好转了一点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去。
心中把岑樘骂了个半死,可满朝大臣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这一国之君不以身作则都不行。
只得强撑着道:
“岑卿说得有理。如今国家蒙难,朕这一国之君也绝不能坐视不理,从今往后,包括朕在内的后宫用度都减半。”
说着便叫帮他管内务府的五皇子,回去看看府库内还有多少钱,把能捐的都捐出来。
刚出了血,有可能还会继续出血的权贵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一起越众而出,满脸感动地说着让陛下委屈了,是他们无能一类的场面话,完全把嘉佑帝给架了起来。
总之嘉佑帝不捐都不行。
五皇子接到这烫手山芋,简直头皮发紧。父皇的神色很明显,对岑樘的提议非常不高兴。
堂堂一国之君,不可能真的榨干私库去对外赔款,斟酌了片刻,他便道:
“具体能挪多少钱儿臣得回去核算一番,如今虽然没有具体的数额,但儿臣得说一句,哪怕父皇私库尽出,也还差很远。”
嘉佑帝脸色稍霁,温声对五皇子说,让他回去只管算,把能挪的都捐出来。
四皇子看出嘉佑帝的态度,趁机也帮着说话道:
“不行,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如此苛刻自身,君辱臣死,不能将陛下的私库全部捐出来!”
三皇子落后一步,也赶紧附和道:
“四弟说得对,各位大人,咱们还是得另想办法。”
能另想什么办法?
权贵大臣们不愿意出血太多,那最终还是只能在百姓身上榨这笔钱。
其余地方太远了,来不及征集,只有先在京城附近的百姓身上加税来弄点钱。
对此,嘉佑帝没有反对。
京城本就是天下人的京城,总不能他这一国之君都私库大出血了,平民百姓还置身事外吧。
百姓嘛,加一些税,只要不是完全饿殍遍野,都出不了太大乱子。
于是,最终就决定了,向整个京城的普通百姓,每人加税一百文,而商户与地主,每人加税五两银,如此,三百万人,方能凑齐一百万两。
其余的,则由皇帝的私库,和国库腾挪一下,等全国的税收都拿到了,再分别填补上这两边的亏空。
当然,如此耻辱的条约是不可能对外公布的,加税也是以填补军费空虚为由。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官员里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和谈的内容,还有很多权贵也捐了钱,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很快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传扬开来。
一开始不知道缘由,百姓们还只是抱怨税赋太重,日子难过,如今得知了缘由,却是纷纷围到京兆府和皇城门口破口大骂起来。
没有人能接受,众志成城对抗戎族的鼓舞犹在耳边,这才多久,就投降签订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了。
而且,这城下之盟,还要榨取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去支付,谁能不愤怒。
铁血派骂,就算是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该向戎族投降,皇帝和朝廷众臣就是贪生怕死,所以才跪得这么干脆利落。
读书人们痛哭流涕,说这条约堪比套河之耻,如此丧权辱国,叫山河无色,天下千万人蒙羞。
可以说,当初嘉佑帝把所有人一起关在城里,发动百姓们一起全力以赴对抗戎族的时候有多受人爱戴,如今确定签订了耻辱的和谈条约,就有多让人失望,多招人唾骂。
嘉佑帝得知外头的皇城大门都被围住,气得脸色铁青:
“这帮刁民!”
竟敢对他如此不敬,他真是恨不得把这些刁民全部乱箭射死。
可外忧未除,岂能再生内乱。
他只能让人去宫门口好声好气地解释和谈的原因。
如今戎族都已经识破,自然是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了。
然而,即使解释了原因,也依旧无法平息百姓们心中的愤怒。
他们痛骂朝廷吏治腐败,皇帝昏聩无能,甚至把更多的矛头指向了嘉佑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