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双鹭傍晚时过来,姊妹两个絮絮谈了许久,直到入了夜才告辞离去。
人走了,鸡汤药膳留下。红彤彤的大半盅,叮嘱姜鸾务必喝完,不许把二姊亲自洗手做羹汤的心意给偷偷倒了。
裴显在门外被拦阻,要求“退一退”,他不肯退。等见到了人当面,乌发迤逦垂散,乖巧卧床养病,难得一见的楚楚动人姿态,心里翻腾的火灭了,他愿意退了。
懿和公主这两日心神震颤,走时并未发现隔断旁边的暗处站了个人。裴显极耐心地等轻而细碎的脚步声走远,庭院里步辇起驾,这才撩开珠帘,走进了内室。
姜鸾手里还托着那盅鸡汤。二姊的心意不能辜负,她眼角挂着辣出来的泪花,艰难地喝一口鸡汤,喝一口蜜水。虽然鸡汤没开始那么烫热,但她舌头已经辣麻了。
喝完擦了擦眼角挂的泪,瞪了一眼若无其事走进来的人。
“说好了三天不许过来,第二天就来了。”
裴显淡定地说,“臣并未和殿下说好。”
姜鸾嗤了声。但眼下正好有事让他办,姜鸾看他走近,把红彤彤的老母鸡菌子汤往前一推,
“二姊的心意,一口都不能浪费,劳烦裴中书,全帮我喝了。”
对着面前漂浮的茱萸辛辣香气,裴显没多说什么,在床边坐下。
接过姜鸾手里的木汤勺,一勺勺地舀汤,当面喝了。喝完道谢,“谢殿下赐汤,极合臣的胃口。下次有类似的事,可以直接叫臣来。”
姜鸾才不跟他多掰扯。
“喝完了?”她不客气地赶人,“可以走了。过三天再来。”
裴显不走。
“原不想打扰殿下,有个极重要的事,须得当面回禀。因此才今日过来。”
他把汤盅放去旁边矮几上,“文镜回来了。”
文镜是当日凌晨回来的。
带回了追索了一个月的线索,抢回了卢四郎。
在山林野外摸爬滚打追踪了整个月,人瘦了一大圈,精气神倒是不错。
文镜被召入寝堂,隔着半卷起的珠帘,神采奕奕地回禀,
“从京城郊外追踪了一大圈,那伙贼人挟持着卢四郎,往南翻山越岭行了五百余里,又走水路往西。狡兔三窟,最后绕回了老巢,居然就在京畿附近,距离京城不到八十里的郊县里。卢四郎被他们带着绕了一大圈,在荒山里过了年,他们觉得彻底安全了,最后带着卢四郎回了巢穴。”
“看守巢穴的是某位大人物的幕僚。两百余人守卫着那座庄子,高墙深院,修得像座坞堡,看守的都是世家蓄养的死士。他们的主人不常去,但出入庄子的人来来去去,每天都有生面孔,看来像是收集线报的所在。”
“末将带人蹲守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一位主事的人物出入老巢,当夜末将率兵袭击了那处巢穴。剿灭了全部守卫。卢四郎安然带出。”
姜鸾听到这里,追问,“主事的人物是什么人。巢穴里的幕僚可抓了活口?世家蓄养的死士,又是出自哪个世家?”
文镜摇头。“看守巢穴的幕僚极为忠心,当场自刎。我们想抓几个带伤的活口,想带回京问话,抓不到活的。他们见大势已去,竟然杀了当夜进入巢穴的那名主事之人,齐齐自尽。”
说到这里,文镜惭愧地低头:“未抓到活口,末将办事不力……”
裴显打断了他的请罪,和姜鸾解释,“世家训练有素的死士,不同于军里的俘虏,本来就极难抓活口。当夜进入巢穴的那位主事之人应该是他们主家的下属,亦或是得力管事之类的人物。为了维护主家的安全,必要时,什么人都可以舍弃。”
文镜道,“末将带回了主事之人的尸身。但那那主事人被几名死士斩杀灭口的同时,被刀砍毁了容。只能大概看出身材年纪,看不出相貌了。”
姜鸾很感兴趣,在床上坐直了身:“毁了容的尸体也是线索,搁哪儿了?”
裴显倒也不瞒她:“放置在兵马元帅府里。”
姜鸾想也不想就说,“我还没瞧过尸体呢。我要去看看!”
话音未落,裴显即刻道:“不可!”
姜鸾:“……”
“裴中书。”她坐在床头斜睨他,“刚才赶你走,记仇呢?”
文镜吃惊地瞄了一眼床边对坐的两人。
裴显镇定自若地答,
“殿下近日感染了风寒,尸气污秽,能不靠近,还是不要靠近的好。还请稍安勿躁,好好休息养病为先。”
他说的话本身没问题,文镜听得连连点头,“殿下身上有风寒,还是不看的好。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确实污秽得很。”
姜鸾磨了磨细白的牙,不肯松口。
“行,那过几日等我‘风寒’好了,有劳裴中书,过来接我去看。”
裴显不置可否,新换了个话头,提起一个人。
“对了,卢四郎接回来了。殿下可要看看?不过先提醒一句,他在外头餐风露宿了一个月,如今蓬头垢面,或许有些不入殿下的眼。”
姜鸾叹了口气,“你故意的吧。算了,先不看了,人回来就好。让他洗洗,再好生歇几天。”
裴显看了眼文镜。
文镜被他的眼神提醒,立刻转身从寝殿外拿来一具大型弓||弩,放在地上,隔着珠帘往内室里推了推。
“咦。”姜鸾果然瞧着大起兴趣,吩咐女官们抬过去床边,给她仔细打量,“送我的?”
文镜如实回禀,“是末将领兵剿灭了京畿附近的那处坞堡巢穴,搜缴赃物时,意外发现的一批强弩。这种弓||弩不寻常。不止穿透力强,而且是私铸,和军里的几种制式都不同。末将瞧着这把强弩的构造眼熟,七月底督帅在京城遇刺,只怕是同样批次的私铸弓||弩。”
姜鸾的注意力终于被完全吸引过去了,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如此说来,偷走卢四郎的那波人,竟然就是七月底刺杀裴中书的同一拨人?原来他们花费了一窖子金的大价钱留下卢氏嫡系的活口,真的是为了对付你?”
姜鸾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弓||弩,“厉害了裴中书。仇家满天下啊。”
裴显淡笑,“过奖。”
姜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文镜,“先下去歇着吧。看你瘦成猴子了,赶紧补一补。歇好了再谈封赏。”
文镜告辞退出。
姜鸾把玩了一会儿弓||弩,瞥一眼边上的人。裴显安然不动,坐等着。过了片刻,她果然理所当然地吩咐他,
“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右肩上的弩伤。”
裴显瞧见她眼风往自己的右肩头瞄时,心里就猜出几分,干脆地去了外袍,拉下里衣,露出肩头的旧伤。
七八月里强弩留下的严重穿透伤,时隔半年,已经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两个铜钱大小的伤疤,摸起来比周围皮肤凸起一块。
“要在身上留一辈子了。”姜鸾摸着那块凸起的疤痕,惋惜地说。
裴显不觉得如何。
“一辈子摸爬滚打,多多少少总是要留几个疤。这个还算小的。”
姜鸾指着上臂处的疤痕,“这个也是新疤?什么时候伤的?”
上元那夜她就发现了,当时还想仔细研究研究,后来给疼忘了。
裴显把里衣往上拉,挡住上臂的疤痕。
“八月初十,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率领乱兵闯入皇城,当夜负隅顽抗。他手上有些功夫,被他一刀擦过上臂。不是什么大伤。”
答完了,他的手搭在被角,也理所应当地回问了一句,“殿下的伤处呢,可好些了。”
姜鸾瞬间警醒,牢牢地扯住被子,“不许再掀我被子,冷!”
裴显没跟她争抢,松了手,自己整理好了衣裳,说,“殿下好好休息,臣三日后再来。”转身出去了。
人真走了,没回嘴,没动手,姜鸾反倒怀疑地盯了晃动的珠帘好久,喃喃地自语,
“听二姊说了谢大将军怎么待她的,谢大将军也是节度使出身,他听进耳里,反省自己了?”
春蛰在外间等候好久,终于等到姜鸾会完客,赶紧进来说,“该擦药了殿下。连着整晚的会客,都耽误了上药的时辰了。”
姜鸾点点头,召她近身,掀开了覆盖在身上的软衾被,让春蛰抹药。
春蛰手里拿的是御医上好的伤药,小心翼翼地坐近过去,还没动手涂抹,只说了句,“殿下的胫衣再往下褪一些——”隔断外蓦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沉嗓音,
“殿下刚才穿成这样……召见文镜?”
姜鸾听着声音就觉得不好,抬手把衾被又盖上了,没好气地说,“怎么不能见人了?穿着裤子呢。”
刚才她死活不让裴显掀被子是有原因的。
她现在一天得抹三遍药,下身穿了绸裤难受,不穿又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
权衡再三的结果,还是穿了条裤子。但穿的是如今已经很少人用的胫衣,俗称开档裤,穿在整齐会客的上身大衣裳里头,上身衣裳垂落的布料严严实实地把胫衣遮盖住。
裴显透过木隔断看在眼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心头一把火烧得熊熊旺热,从胸腹直冲上头顶,忍着还没说什么,姜鸾已经烦了。
“刚才已经走了,又回来,整天的杀回马枪!穿着普通裤子你倒是看着舒服了,我穿得难受。你看得不舒服,别回来看啊。”
裴显深深地吸了口气,按捺着说,“臣回来,只是想和殿下说一句,圣人和顾娘娘这两日闹得有些不痛快。圣人发了脾气,顾娘娘搬回了椒房殿。殿下最近几天不要去紫宸殿,免得误触了霉头。”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臣告退。”
转身走了。
——
圣人和顾娘娘难得起了争执。
夫妻吵架,吵到摔了盘子,就算是妹妹也不好凑到面前去劝什么。
姜鸾安安静静养了两天伤,听夏至打探来的消息,说顾娘娘搬回椒房殿,虎儿一并带回去了,心里猜到多半是为了顾六郎失踪的事。
顾六郎是注定找不回来了,只能等着时间推移,让这件事的fēng • bō渐渐淡去。姜鸾足不出户地养身子,只等三天过去,叫裴显再没有藉口不带她去兵马元帅府看尸体。
端庆帝隔天夜里又发了场癔症,还好次日清晨就清醒过来了。但这次身边没了顾娘娘贴身照顾,姜鸾担心二兄跟嫂嫂吵架后忧愁烦闷,伤了身子,早上听到了消息,差人去紫宸殿问了安,问二兄要不要自己过去侍疾。
姜鹤望派了徐公公来,召她去。
徐在安公公半路上低声透了句底,“圣人和顾娘娘还是头次吵嘴,哎,发了整夜的癔症,早上清醒过来了,人就坐在那儿掉眼泪。掉了会儿眼泪,又要了笔墨,写了封信。老奴瞧着,是专门写给皇太女殿下的。”
姜鸾进了寝殿,姜鹤望恹恹地坐在龙床上,精神不怎么健旺,她进去时正止不住地咳嗽着。
姜鸾坐去他身侧,姜鹤望瞧见了她,果然就把手里捏着的一封信纸递过来,叮嘱她,“这次千万收好。莫要再烧了。”
姜鸾若有所悟,当面打开看了几行,果然又是给她重写的关于晋王府八百金私房钱去向。
“朕如果不好了,你拿着私库,照顾好你二嫂和虎儿。”
姜鸾瞧着有点心烦,“二兄怎么又说起这些。”
姜鹤望把信塞进她手里,极认真地说,“阿鸾,朕如果不好了,会留下诏书让你登基,你奉命就是。别让虎儿小小年纪就登基。小孩儿年纪太小,容易受旁人影响,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了,于国于家都不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