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荷阳想,在生与死面前,傅珣所做的一切似乎没有那么不堪承受,他好像又获得了无限的勇气。
忽然不远处腾起一阵骚动,人群往那里飞奔汇聚,喧嚣声顿起,陆荷阳拉住小跑的孟宪问:“怎么了?”
“那边村诊所下面,埋着一对母子。”
陆荷阳眼睛一亮:“人还活着?”
“母亲没了,但据说婴儿在怀里被保护得很好,还能发出啼哭声,现在他们在想办法把上面的砖块瓦砾清理掉。”
“我也去。”陆荷阳拔腿跟上。
村诊所下面不知为何下陷出一个大坑,梁木倒塌恰好在一边支起一个三角形的空隙,那位母亲就是被掩埋在那个空隙里。
“嘘,大家保持安静。”队长邓欣呼喝一声,“我们要确认婴儿的状态和位置,安静!”
一瞬间嘈杂的声浪像是被海绵吸干了,只余下山中悠长的鸟鸣和大家沉默地清理山石的细碎碰撞声。
隔着层层叠叠的瓦砾砖石和厚厚的泥浆,陆荷阳依稀能听到里面微弱的啼哭,像一棵从罅隙中挤出的嫩芽,千疮百孔又有无尽生机。他立刻俯身跟着一起搬运,工具不够就用手刨,指尖和掌腹被石子磨破,血液沿着掌纹渗进去。伤口一开始还会痛,后来就只余下火辣辣的感觉。
随着表面的掩盖物被细致地清除,一个母亲蹲伏的遗体呈现在深坑的一角,如同一个不朽的艺术雕塑。她的头发面目都为泥浆所掩盖,连嘴巴和鼻孔都是淤泥,显然死前经历了痛苦而缓慢的窒息过程。而她的怀中完好地圈出一个空间,里面的蓝色襁褓中,正是那个大难不死的婴儿。
陆荷阳怔在原地,这一幕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陆秉文和苏梅死前,也是这样的姿势。那是他这辈子拥有过的最拥挤的怀抱。四只手臂,那么紧,在剧烈的撞击中,几乎叫他呕出肝胆来。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明白,那是父母的爱。
足以叫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
孟宪先纵身跳下去,然后陆荷阳也跟着跳下去,大家的目光追随他们,一下一下掰开母亲的手。
她环得太紧了,尸体的僵硬让这份执着变丰碑。孟宪好不容易从她怀中取出婴儿,她仍然维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孟宪喉头哽咽,向众人大喊:“小家伙还活着,皱着眉在哭。”
周围欢呼起来,这是距离灾难发生时间最长且年龄最小的幸存者,所有人都为这个奇迹而动容、雀跃。
孟宪高兴地往上爬,陆荷阳跟在他侧后方,他余光瞥见孟宪蓦地停下了,他奇怪地抬起头,看到他的脚后跟,绷着劲儿,连着小腿凸出一块刀刃般的嶙峋的骨,只眨眼间,那只脚忽然软下去,整个人倒栽葱似的从坑壁上翻了下去。
婴儿从他怀里脱了手,陆荷阳大惊失色,飞身扑去,将凌空的襁褓揽进怀里,随即脑后一阵剧痛,重重地跌在砖石遍布的地上。
无尽的黑蔓延,下陷、深入,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鼻腔里灌入微凉的气体,酸涩的感受从下颚一直抵达胸腔,引起脑内相似记忆的共鸣。
陆荷阳六年前其实偷偷回过一趟国,按导师的要求参加国内的一场学术会议。地点在嘉佑市,他报名的时候在想,假如是别的什么地方,他还会不会主动请缨,答案变成否定。
到达嘉佑市是深夜,他穿着大衣,拖着行李箱,站在住过三年的楼房底下,仰头望去,那扇熟悉的窗户黑着灯,墙体不知何时变得斑驳褪色。
他的酒店在别处,繁华的闹市中心,昂贵崭新,是前几年拔地而起的新事物。离家多年,昔日的家变成打卡观光地,来此凭吊,却不会居住。时间会消磨掉很多意义,陆荷阳原本觉得,他与陆珣之间也应该如此。
可四年过后,在他以为已可以平淡地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却在遥遥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时,就慌不择路躲进了楼梯间。
陆珣的声音中那一半明亮的少年音已经退去,只余下他清朗的部分,以及发三声时独特而深沉的低音。他听见他领着朋友说说笑笑走进一楼,聊着傍晚的球赛,脚步声踢踢踏踏,在电梯门前站定说:“谢谢你陪我一起回来。”
“听说你有个哥哥?不一起住吗?”友人问。
陆荷阳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甚至觉得在空荡的消防通道里它跳得太响了,下一刻他就会被陆珣发现,那些幽暗的心思再也藏不住,只能统统暴露在光明下。
可他听到,陆珣沉默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回答:“提他做什么。”
电梯门打开又合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一切声音湮灭之后,在寂静又空旷的楼道里,陆珣的声音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