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行人很少,各个都是步履匆匆,各个都有各个要赶往的归途。咏棠本来也有一个归途,可就在今天过后,那个归途仿佛已不再属于他了。
即便咏棠在父母身边只待过蒙昧的四年,那时候的事,他仍能依稀地记起一些。及至到了叔叔身边之后,咏棠更有如此的体悟,即便是朝夕共对的至亲,或许仍密切不过一个两心相悦的情人。亲人间的行径对话多是敞亮的,能够光明正大地晾晒在天日之下,而情人相处时有太多两人才懂的私语,有时甚至不需要文字,一道眼神,一个动作,都是独属于他们的暗示。这种秘密没有第三者能够插足,能够领悟,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私密,才造就了情人之间独一无二的亲近。
从前咏棠为难盛欢,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天底下最亲近温鸣玉的人。但今日见到那样一道场面,咏棠反而愤怒不起来了。只要他在珑园停留一秒,就要被铺天盖地的失落迎头倾下,让咏棠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这个认知让咏棠的心像被挖空了似的,连难过都提不起劲来,只觉得绝望。他成了一具失去七情六欲的躯壳,空洞得急需填充些什么,可咏棠明白,能够填满他的,他永远都无法得到了。
终于他走不动了,走得与自己发起了脾气,他本来就不是能吃苦的人,这般挨饿受冻良久,身体倒比情感先屈服。咏棠愣愣地站在路边,想要雇一辆车回珑园,可街道上早已空荡荡的,哪有车夫给他差遣。
咏棠这才后悔不该对卢安撒谎,让他向温鸣玉报告自己去朋友家中暂住,今夜都不会再回珑园。那时他怀着一点小小的报复,想要让温鸣玉短暂牵挂他一阵都好,然而如今自己真的流落街头了,却再也没有人会来找他。
他慌忙沿着来路往回走,好在燕城是咏棠最熟悉的地方,让他不至于沦落到迷路的地步。没有几步路,咏棠陡然惊觉,自己竟来到了尚英在燕城落脚的宅子外。
此刻咏棠也顾不上追究自己来到此处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急匆匆地踏上台阶,跑到大门前去揿铃。不料他的手指都按得发疼了,里面还不见有人应答。咏棠终于想起来,尚英似乎前些年就很少回燕城了,这扇门前落了厚厚的灰,想必很久都没有人出入。
这个发现让咏棠强撑的最后一口气也泄了,干脆往台阶上一坐,抱起膝盖,赌气地想:就冻死我好了,我若冻死在外面,必定会让叔叔内疚一辈子。
念头起的轻松,但等到坐了几分钟,冷风像活了一般往他的领口衣襟里钻,咏棠才察觉自己有多不经冻。他徒劳地往手上呵气,牙齿不住上下磕碰,半是冷的,半是害怕——要是叔叔没有派人来找他,他该怎么办?
正当咏棠连双腿都快失去知觉的时候,两束雪亮的车灯忽然折过街角缓缓临近,直射在他的脸上。旋即一道刹车声,车灯乍然熄了,咏棠听见车门打开又扣上的沉闷震响。
一人从车上跃下,大步向他走来。夜色遮掩了对方的面容,但对方的步伐咏棠十分熟悉,那人走得很利落,靴底敲击地砖的间隔几乎完全一致,那是当过兵的人才能踩出的步子。咏棠整个人都狠狠往下一垮,像是终于从高空落到了实处,不等那人近前,他已主动迎上去,扑进对方怀里。
尚英被他推得倒退两步,声音透出几分惊讶:“咏棠?这样晚了,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骤然震醒了咏棠麻木的喜怒哀乐,满腔的委屈在这一瞬间统统迸发出来,咏棠抓紧对方的衣襟,几乎同时有了声音与眼泪:“七哥,我冷死了。”
尚英一怔,好半天才有反应,自从咏棠长大后,他再也没有听对方这样叫过自己。他抱着这个浑身裹满寒气,活似冰块的咏棠,想也不想,当即解开领扣,将脱下的大氅搭在咏棠肩上,又把他按在胸前,沉沉地出了口气,道:“进去再说。”
尚英这一趟来得匆忙,连屋子都没来得及打扫。好在他带来了不少人,很快就清理出一间卧室,点起了炭盆,把咏棠安置在松软的床榻上。咏棠起先一直在哆嗦,话都说不清楚,尚英干脆同他一起钻进被子里,将他抱在怀里暖了良久。咏棠青白的脸颊终于泛出一丝血色,那双冻僵的眼睛渐渐会左右转动,委屈地打量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提问。
“饿了吗?”尚英却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关注起他的温饱来。
咏棠犹豫了几秒,觉得马上就承认很失身份,可不等他再拖延一阵子,他的肚子已自行发出一连串声响,回答了对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