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周嘉荣终于动了,他缓缓蹲下身,两只手拾起这封简短的信,再次认真地看了一遍,短短十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刺得他眼睛发胀,心底发寒,像是浸泡在冰水中一样,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周平正他怎么那么狠!面对那一张张信赖的,感激的脸,午夜梦回,他就不心虚,他就不愧疚吗?
周嘉荣死死捏着信纸,力道大得直接将信纸揉碎了,犹不解恨,心里的那团火急需找到发泄口。
忽然,他站了起来,抓着纸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你去哪儿!”一直没作声的护国公叫住了他。
周嘉荣没有回头,语气带着哽咽:“我去找父皇!”
他要去戳穿周平正,将他的恶行公诸于天下。
闻言,护国公叹了口气,大步走到他面前,严肃地看着他:“你觉得仅凭这张纸,陛下就会信你吗?”
“那其他证据呢?总不能就这一张纸吧?还有呢?你拿出来啊。”愤怒到极点的周嘉荣扬了扬手里的信,大声吼道。
护国公握住他的肩膀:“殿下,你冷静点!”
周嘉荣拨开他的手:“我冷静不了。我心里崇拜的大哥,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坑害数万百姓的凶手,你让我怎么冷静?外祖父,你别说了,我一定要揭穿他。”
护国公没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语气也跟着严厉了起来:“陛下正愁没抓到你的把柄,你如今送上门去,陛下若治你个诬告之罪,别说为这些无辜枉死的百姓伸冤正名,你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你若是这样冲动易怒,那我们趁早放弃,早日向陛下,向武亲王投诚,兴许还能落个家小平安的结局。”
说罢,他大步返回了书桌后,将信封拿了起来,丢进炉子里,点燃烧了。
周嘉荣没动,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在门口站了许久,最后颓丧地回到了书房,坐在护国公对面,语气低落地说:“对不起外祖父,我刚才太冲动了,不该对你大吼小叫的。”
护国公抬头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是君,我是臣,你情绪上头,对我大吼两句不算什么。但殿下,你身上肩负着许多人的期盼、信任乃至是性命,做事要思而后行,切勿冲动行事。你的愤怒臣理解,但纵观历史,这样的事不知凡几,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周嘉荣抬头诧异地望着他:“外祖父也遇到过?”
护国公娓娓道来,说起了一段往事。
“那是四十年前,臣那年还只是个刚入伍没几年的小旗。当时匈奴兵强马壮,屡次南下劫掠,甚至占领了现在的平凉府、燕山一带的数座城池。为了应对匈奴越来越嚣张的挑衅,也为了阻止匈奴人南下,当时的西北总兵闫开山下了一道命令,凡是能够杀死匈奴士兵的勇士都将重重有赏,杀敌一人奖两银子,杀敌两人直升小旗,杀敌四人升总旗,杀敌八人升百户……”
“这道命令一出,果然极大地激发了将士们的积极性,接下来两个月,不时有出去巡逻的士兵提着匈奴人的头颅回来领奖。可到了冬天,匈奴再次南下时,攻势并未减缓,甚至较之去年更猛,我军节节败退。事后,闫开山将军察觉到了不对,让人暗访才知道,这些拿来领奖的人头中,不少是平民老百姓的头颅。西北混居多年,也有不少匈奴人不愿打仗,迁移到大齐境内,跟大齐子民混居,他们说得一口汉话,生活习俗也跟汉人无异,他们更像是汉人。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两族通婚的后代,五官看起来也跟匈奴人没有多少差异,拿他们的头颅来领奖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有时候我们完全无法预料到人性能有多恶,就为了区区两银子,为了加官进爵,他们就能对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下手。”
这是长于京城繁华平安之地的周嘉荣完全无法想象的。两银子,不够父皇后妃们的一顿早膳,可却有人为了这个对自己的同胞平民下手。
周嘉荣沉默了许久后问道:“后来呢?”
护国公缓缓道:“闫将军知道真相后,非常自责,下令严查此事,将作假的将士全部杀了,并引咎辞职,回了老家,次年郁郁而终。后来为了防范再出现这种杀良冒功的事,军中规定,凡是杀了匈奴士兵,必须得有人证,若是没有,就得将匈奴士兵身上的衣服、铠甲或是武器带一样回去做证据。”
听完后,周嘉荣若有所思:“那这次武亲王杀敌五万提供的是人头还是武器或铠甲、衣服?”
护国公说:“现在还不清楚,事情过去半年了,很多证据已经湮灭。他们还在查,不过据我的经验来判断,可能是几者混合。武亲王若是跟匈奴人勾结上了,要拿到匈奴人的武器、衣物、铠甲很简单。”
确实是这个道理,周嘉荣点头,又问:“外祖父,您这里除了这封信,就没其他证据了吗?”
护国公理解他的急迫,别说周嘉荣着急,他心里也急得慌啊。若不是兴德帝不许他去西北,他都想马上亲自走一趟,查清楚此事。
“再等等,这封信是查到眉目后,探子通过特殊渠道迅速递回来的,详细的情况还要过几天。等消息来了,臣让兆星给殿下送去。”护国公解释道。
周嘉荣抿了抿唇,点头:“我明白了,那这件事就有劳外祖父了。”
护国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冷静一些,等查个水落石出后,咱们再从长计议。这件事不能由你我爆出去,陛下本就对我们防得紧,我们递上去的折子,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若是打草惊蛇,让武亲王毁灭了证据,再想扳倒他就难了。”
周嘉荣想到武亲王回来后,兴德帝这一系列明晃晃给他造势的操作,便知道外祖父所言不虚。
“我知道了,外祖父放心吧。”周嘉荣站了起来,将信丢进了还在燃烧的炉子中,随后对护国公道,“外祖父,我回去了。”
护国公点头,没说什么,默默送他出了府。
等人走远后,穆兆星来到护国公身后,有些担忧地说:“祖父,殿下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办?”
护国公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经历太少了。殿下必须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位置越高,越是不能随心所欲,冲动行事,越是需要理智,这是对你们年轻人的考验。”
说完,也不管穆兆星若有所思的表情,背着手回了书房。
***
周嘉荣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在护国公面前也只是勉力压下了愤怒,一出府,马儿穿过大街,看到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百姓,想到他们中的某一员很可能四月去了十里坡,他就愤怒难平。
这种情绪直到他回到荣亲王府,听管家说位王爷来了之后达到了顶峰。
“人在哪里?”周嘉荣绷着脸问道。
唐乐察觉到了周嘉荣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小心翼翼地说:“小的将他们安置在了花厅,派……”
不等他说完,周嘉荣便大步去了花厅。
果然,武亲王、中山王和蜀王都在,人坐在里面喝茶,旁边还有个打扇子的丫鬟。
听到声音,中山王回头,扯了扯衣领,大剌剌地说:“哥,你这府中好热啊,你没回来,他们就不放冰块吗?”
周嘉荣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冰盆,只觉得这个弟弟贪财又娇惯,有人为了两银子能对同胞下毒手,有人嫌冰盆没提前放好,不够凉快。
“人都没回来,放冰盆做什么?”周嘉荣大步过去,勉强扯了个笑容,“大……哥,四弟,六弟,你们今天找我可是有事?”
蜀王乐呵呵地说:“没事就不能找哥吗?好几次约你,你都没时间,大哥今天在飘香楼请客,哥,咱们走吧!”
周嘉荣看了一眼外面火辣辣的太阳,似笑非笑道:“这个点吃什么饭?既然来了,就陪我切磋一回!”
都快六月了,天气炎热,坐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干都觉得热,更别提去大太阳下比武了。中山王和蜀王都不乐意,哀嚎一声,找借口推辞:“哥,改天吧,今天我身体不大舒服,咱们先去酒楼吧。”
周嘉荣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这两个怂货。他看向武亲王道:“他们不愿意,那大哥陪我练练手?”
武亲王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眸子,好似从里面看到了火花,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作为好大哥,又是征战沙场的武将,他自是不好拒绝周嘉荣。
“早听说弟武艺精湛,今日为兄就领教一番!”
周嘉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哥请!”
兄弟四人来到演武场。
中山王和蜀王赶紧跑到树荫下。
中山王比较怕热,抬手扇了扇风,望着演武场中已经换上了一身劲装的周嘉荣和武亲王,小声抱怨道:“哥真是的,这么热的天,非要比武,出一身汗,臭烘烘的,图什么啊!”
蜀王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他盯着演武场中宛如猛兽的二人道:“哥好武你又不是不知道,正好大哥回来了,他肯定想比一比。咱们先看看,这可不多见,你说大哥和哥谁会赢?”
中山王让婢女拿了一把折扇过来,啪地一声打开,边扇风边望着两人道:“这还用说啊,肯定是大哥啊。大哥比哥年长好几岁,又是在军中历练过的。真不知道哥怎么想的,送上门找打吗?”
“大哥肯定会手下留情的。”蜀王道。很显然,他也觉得周嘉荣不会是经验丰富的武亲王的对手。
他料得不错,武亲王确实有意让周嘉荣,毕竟他是长兄,又是出了名的将军,就是赢了周嘉荣也没多光荣。所以在选武器的时候,他礼让地说:“弟先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