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微微倾身,双手捧着常星河呈上来的那本账册,面容冷肃。
偌大的朝阳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毛青云仍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不远处跪着的常星河。
他在脑海中仔细寻找关于常星河的记忆。
他只记得常星河是兴德十几年的进士,进了户部之后,不会阿谀奉承说好话讨好上峰,出身又平平,在户部一众官员中很不起眼,十几年才混了个员外郎。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存在感,极其不起眼的低下级官员却在关键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毛青云心里很急很慌,但他不敢贸然开口。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常星河递上去的这本账册中涉及哪些账目,想要替辩解开脱都无从说起,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倒成了自曝其短,反而更引得兴德帝猜忌厌恶,因此这时候,他只能压下满心的烦躁和焦虑,安静地等兴德帝开口,自己再随机应变。
其余大臣虽没有毛青云这么忐忑,但也是心思各异。
在场的大臣们,只要不傻都能想到,常星河一个户部员外郎,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在朝堂之后公开参奏毛青云?他以后还想不想在户部混了?
因为毛青云若是涉及贪腐,定然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户部不少官员恐怕都要涉及其中。若是陛下严查,这次户部官员都要进行大清洗了,为了保住他们头顶上的乌纱帽,也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这些人都会联合起来,想尽办法反扑弄死常星河。
常星河为官十几年,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而且他挑的时机非常好。中山王才因为贪污赈灾银子惹得陛下不悦,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好不容易陛下有松口的趋势,可这时候却有铁证显示中山王的舅舅也贪污了国库的银子,比中山王更甚,陛下会是何等的震怒!
若是毛青云倒下了,中山王这一轮也跑不掉,先前那么多人替中山王说好话都白搭了。
尤其是跟毛系,跟武亲王关系并不密切,只是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官员,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如今只希望陛下不要记得他们先前的话,别给他们记一笔。
还有不少人在心里悄悄揣测常星河背后的人是谁。
不少人都倾向于是穆家。荣亲王昨日可是当着陛下后妃和朝臣的面奏请革除中山王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兄弟俩这次在江南应是结了死仇。消息灵通一些的甚至知道,荣亲王刚去苏州时差点着了中山王的道,幸亏他反应快,绑了中山王和苏州知府,用两人来拉仇恨,平民愤,又答应施粥,人人有份,这次化解了那场危机。
只是荣亲王脸上的惊愕太明显了,而且他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常星河,似乎对常星河的出现非常意外和感兴趣!若常星河真是他的人,他应该赶紧撇清干系才对,陛下最厌恶结党营私,荣亲王又不蠢,怎么会在殿上如此盯着常星河。
朝阳殿内虽然鸦雀无声,但暗潮涌动。
终于,兴德帝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账本。
这一声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毛青云的心上,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兴德帝开口,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悄悄抬头,一下就对上了兴德帝尖锐如利剑的眼神。
毛青云心里一突,赶紧诚惶诚恐地表示:“陛下,微臣承蒙皇恩,掌管户部,不敢懈怠,若有疏忽大意不妥的地方,请陛下责罚!”
兴德帝用力将账册摔在了地上,怒道:“好你个毛青云,朕对你信赖有加,你就这么回报朕的?”
毛青云哆哆嗦嗦地捡起册子,惶恐地翻开,发现上面不止记录了从兴德十九年以来户部一些不大对劲儿的账目,而且还将账目那里不对全部在旁边备注了,字迹新鲜还很眼熟。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就是常星河的笔迹,当即是又怒又惧。
“陛下,这些账目都是下面人弄的,微臣完全不知,请陛下明查。”毛青云跟中山王不愧是舅甥,这开脱的借口都一模一样,推给了下人。
周嘉荣笑了出来,幸灾乐祸的笑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引人注目:“毛尚书,这么说,你是想说自己无能,连下面人做假账,贪污数十万两银子,你都毫不知情了?”
毛青云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无能,陛下可不会要一个无能的大臣掌管户部。
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周嘉荣明晃晃的继续落井下石:“毛尚书,无能和贪腐,你选一个吧!”
对上周嘉荣讥诮的眼神,毛青云决定直接略过他,只一个劲儿的喊冤:“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请陛下严查,还微臣一个清白。”
啧啧,就只差声泪俱下了。
周嘉荣觉得若是比无耻,他还是不如这些脸皮比城墙都厚的老头子,铁证都摆在面前了,他还能睁眼说瞎话。
周嘉荣也不吭声了,那本账册他昨晚见过,所涉及的银子高达好几百万两,而这还是冰山一角,兴德十九年之前的账还没记上。
毛青云天天叫苦喊穷,嚷着户部没钱了,却中饱私囊,肥得流油,就是为了这么大笔银子,他父皇也不会放过毛青云。
果然兴德帝没看毛青云一眼,而是问常星河:“常爱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常星河非常惭愧地说:“承蒙陛下信赖,微臣方得以进入户部当值。只是微臣性情懦弱,胆小怕事,哪怕知道了户部的不少账目出现了问题,也只敢向上峰汇报时提一两句,被上峰斥责后,微臣也不敢追究,以至于这么多年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蛀虫亏空国库,中饱私囊。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说完取下了他头顶上的乌纱帽,一副甘愿被兴德帝贬官的模样。
他这番表态跟毛青云一对比,高下立显,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又抛出了一个人,他的直属上司湖广清吏司郎中韦德平。
从常星河突然跑出来参奏毛青云时,韦德平心里就极为不安。比其毛青云,他肯定更了解常星河。
常星河这个人为人寡言少语,整日闷头做事,在湖广清吏司的三个员外郎里,哪怕他是资历最老的,但地位却是最卑微的。韦德平也不喜欢他,这人说话不中听,有时候还爱较真,若不是做事踏实,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无怨言,他早想法子将这个家伙给弄走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懦弱、被人抢功劳挤兑也毫无反应的木头人最后摆了他们一道呢!真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叫唤。
心理愤怒到了极点,但这里不是户部湖广清吏司,韦德平不敢发作,站了出来,跪伏在地,张嘴就喊冤:“陛下,微臣冤枉。常星河定然是记恨微臣,当初臣晚他两年进入户部,因工作出众,提拔为了湖广清吏司郎中,他还一直是个员外郎,他心里肯定是记恨微臣,公报私仇,冤枉微臣,请陛下明鉴。”
如果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出,那这也不是不可能。
面对韦德平的污蔑,常星河再次从袖口中掏出一本稍微小一些的册子,恭敬地递上:“陛下,微臣这里还有一册账目,乃是韦大人在户部当值这些年的账目汇总,就微臣所知,韦大人敛财也多达十几万两银子,请陛下过目!”
又来!
这个常星河今日真是要掀翻了户部的天啊!
不但参奏户部尚书,如今连自己的直属上司也一并参奏了。
户部不少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谁敢说自己的屁股是绝对干净的呢?
不过有了韦德平这个前车之鉴,也没人敢出来参奏常星河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甩出一本册子呢?
兴德帝接过孙承罡递来的账册,这本更加详细,而且每一笔账目都非常清晰,本该多少,哪里不对都记得一清二楚,可能是因为韦德平是常星河的直属上司,他对韦德平的贪腐更为清楚。
兴德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啪!
他直接将账册拍在了龙头把手上,目光阴鸷地盯着韦德平:“好你个韦德平,不过是区区湖广清吏司的郎中,十年间就贪污了十几万两银子!难怪国库总是空虚,银子不够,原来是喂饱了你们这群蛀虫!”
兴德帝极为愤怒!
一个郎中便贪污了十几万两银子,户部可是有一二十名郎中,还有左右侍郎等等,七品以上的官员好几十名,若是这些人手脚都不干净,那得贪污多少银两!
韦德平慌慌张张地捡起账册,打开一看,每一笔账目的时间,交接人,具体款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常星河太了解湖广清吏司的情况了,在这样的铁证面前,他根本找不到理由给自己开脱,只能惶恐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微臣一时糊涂,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臣这一次……”
他的认罪不但没让兴德帝息怒,反而让兴德帝的怒火越烧越旺,连带的对户部尚书毛青云的怀疑也到达了极点。
“蒋钰,你负责此案,两日后,朕要知道答案!”
大臣们听到这话,都明白了兴德帝的态度。兴德帝如果是不想深究的案子,一般会交给圆滑会来事会揣摩圣心的万永淳,兴德帝想要严惩不贷的案子,则会交给铁面无私的蒋钰。
也就是说,兴德帝这会儿对户部的案子极为恼火,要追查到底。
蒋钰从容地站了出来:“微臣遵旨!”
“父皇,毛尚书和韦德平都涉嫌贪污,侵吞国库银子,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未免他们与还没暴露的官员勾结销毁证据,儿臣提议,将这二人押入大理寺的大牢中,严加看守,任何人没有父皇的旨意,不得探望!”周嘉荣站出来道。
他跟毛青云他们已经撕破了脸皮,这会儿不落井下石,借机打得毛青云再无翻身之力才是傻呢!
兴德帝听后觉得极为有道理,点头道:“准了!”
周嘉荣高兴地退到一边。
蒋钰又说:“陛下,此案是由常员外郎揭穿的,他对户部的情况比较了解,臣恳请陛下允许他从旁协助大理寺办案。”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常星河也是此案的一个关键人物。兴德帝颔首:“可!”
兴德帝气得不轻,早早宣布了退朝!
退朝后,朝臣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紧张,因为今□□堂上这事太突然了,毛青云今早还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一下子就沦为了阶下囚,不得不让他们警醒。
大家安静地出了宫。
回到府上,武亲王的脸就拉了下来,一把掐烂了手里那朵开得正盛的□□:“真是小瞧了老三!”
车广远听到这话很是吃惊:“殿下,您的意思是此事乃是穆家所为,跟荣亲王脱不了干系?”
武亲王阴沉着脸:“不然呢?除了老三和穆家,谁还有这个能力,这样针对毛青云?”
很显然,账册应该是准备了许久的。
车广远蹙眉:“也是,荣亲王扮猪吃老虎,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当初回京见到他时,属下觉得不过一毛头小子,怎堪与殿下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露出了锋芒,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陛下心里最属意的还是您!”
武亲王轻嗤一声:“以前还传言他最属意老三呢,可现在呢?”
君王薄情寡恩,武亲王从小就不受重视,他比周嘉荣更早认清皇室的冷酷和无情。只要一天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一天都不能松懈。
非议陛下,车广远不敢,连忙岔开了话题:“殿下,依您看,陛下会如何惩处毛尚书?”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武亲王还未曾来得及开口,管家出现在书房门口,轻声道:“殿下,毛夫人求见!”
武亲王与车广远对视一眼,他们都很清楚,毛夫人这会儿来见他肯定是求他救毛青云。
车广远犹豫片刻后,轻轻摇头,低声道:“殿下,不可,陛下正在盛怒中,谁去求情都不好使。蒋钰铁面无私,跟荣亲王还有些交情,不可能通融的!”
不错,还可能会引得父皇不悦!武亲王琢磨片刻后,对管家道:“让王妃去招待毛夫人,就说我有急事,去了衙门。”
现在毛青云前程未定,他也不想将毛家给得罪死了。
***
宫里淑妃得知儿子没出来,哥哥又进了大理寺后,又气又急:“肯定是周嘉荣干的,他心思未免太歹毒了,洪宇可是他的弟弟啊,他不但不肯放过洪宇,如今连本宫的哥哥也要弄进他们大理寺,不行,本宫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进去,本宫要去求陛下……”
毛青云可是毛家的中流砥柱,最重要的人物,他若是倒下了,毛家也要伤筋动骨。没了这么个权臣哥哥,淑妃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有过去那么滋润。
淑妃连衣服都没换就急急赶到勤政殿,跪在门口,求见兴德帝。
兴德帝也知道她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根本不见淑妃。
孙承罡出去笑着对淑妃道:“淑妃娘娘,陛下公事繁忙,不得空,您还是回去吧!”
淑妃泪眼婆娑,苦苦哀求道:“孙公公,您帮帮本宫,本宫要见陛下,你帮本宫说说情,本宫绝忘不了你今日的大恩……”
孙承罡何等精明的人物,嘴上仍挂着笑,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但就是不答应:“淑妃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陛下是真的忙,您还是回去吧,不然若是惹得陛下不高兴,反倒不妙,您说是不是?”
陪同的嬷嬷听出了孙承罡话里的意思,拉了拉淑妃:“娘娘,孙公公言之有理,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扁嘴哭道:“孙公公,陛下真的不肯见本宫吗?”
孙承罡连忙笑道:“不是,淑妃娘娘,陛下是真的忙。”
“谢谢孙公公。”淑妃没穆贵妃的胆子,不敢闹,只能哭着走了。
孙承罡回到勤政殿,兴德帝余怒未消,面前摆着一堆奏折也没心思看,瞅见孙承罡进来,淡淡地说:“走了?”
孙承罡笑道:“回陛下,淑妃娘娘听说您有事在忙就回去了。”
“哼!”兴德帝嗤笑了一声,淑妃的性子他还不清楚,定然不会如孙承罡说的这么简单,但他现在也没心情关心这个女人,他仔细将常星河递上来的账册又看了一遍,恨恨地摔打在桌子上,“好个毛青云,朕信任他,委以重任,他却是如此回报朕的,给朕修皇陵都没钱,结果呢,国库的银子全被他们给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