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殷予怀,一旁的青鸾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剑,手指蜷曲按在剑柄处。
梁鹂被青鸾一番动作逗得发笑,眼神便也没有再在殷予怀身上停留,那浅浅的一眼,很快被一扇缓缓关上的窗隔开。
梁鹂弯着眸,清悠地端起桌上的酒盏,轻嗔了声:“青鸾,如此无礼。”
青鸾握住剑的手瞬间变紧,随后缓缓松开:“青鸾错了。”
梁鹂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饮着杯中的酒,最后在青鸾满是担忧的眸光中,轻笑着看向紧闭的窗。
“要红鹦去查的东西,她查到了吗?”梁鹂眼眸缓缓垂上,嘴角扬起的弧度,微微下垂了些。
青鸾心中一颤。
比小姐温柔一笑,更可怕的事情,是小姐不笑了。
梁鹂见青鸾不吭声,便也知道了结局,没什么情绪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那先让红鹦停下来吧,我也不是一定要...”
说到这,梁鹂声音缓缓低了下来,最后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睁开眸的一刹那,梁鹂轻轻地叹了一声,微微扬起了些:“还是不行啊,那便让红鹦继续查吧。如若一个冷宫嬷嬷的身份和过往,红鹦都再查不出的话,你便告诉她,此生都不用回幽州了。”
还有一句,青鸾轻轻替梁鹂补了:“也不用,来见小姐了。”
看似轻飘的一句,却是对她和红鹦最大的惩罚。
过了许久,梁鹂才又看向那扇窗,随后轻柔地从青鸾手中接过了满是划痕的玉坠,手缓缓地抚摸上满是裂痕的玉,柔笑着叹息了一声:“真可惜。”
*
“咚——咚——”
青鸾望向门外,轻声过去开了门。
一阵轻声的交谈后,敲门的人迅速离开。
梁鹂用手撑着自己的头,轻笑着看着青鸾。
待到青鸾转过身的那一刻,便看见的是一双含笑的眸。
温温柔柔的,还带着些春日的明媚。
青鸾心微微一愣,突然听见梁鹂轻笑着道:“青鸾,你看鹂鹂,学的像吗?”
青鸾心抽疼,细碎的心疼,一点一点,让她不自觉曲起了手,从前那些事情又混上一起,涌上心头。
但青鸾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她和红鹦,自出生之际,便是小姐的人。
当年,是她和红鹦,轻信别人计谋,武力又不济,没有护好小姐,才让小姐被人拐走。
是她们的错,才让小姐变成如今的模样。
无论是她还是红鹦,这些年,需要做的永远只有一件事——顺着小姐。
无论小姐是对是错,她们都是小姐最坚实的矛。
所以即使她在暗处看着宫中那些畜|生如此欺负小姐,她咬牙切齿,手指紧死死掐进了血肉中,也不敢贸然出手。
因为一旦打乱了小姐的计划,待到小姐恢复记忆后,等待她和红鹦的,便是被遗弃。
这是她们至死都不能接受的东西。
如若小姐当年没有出事,如今小姐也应该是这副明媚的模样吧。
于是,青鸾认真点了点头:“很像!”
梁鹂轻声笑了一声,轻怨着:“青鸾就是无趣。”她语气很软,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在埋怨人。
青鸾心软的一塌糊涂,偷偷勾了勾嘴角。
小姐是她和红鹦在这世间最怕的人,也是最爱最想保护的人。
青鸾上前,将一旁的酒盏扶正,低下声音:“小姐,殷予怀已经入住了,一切如小姐所料。我们派去监视的人说,殷予怀此次出行,只带了一个随从,还有...”青鸾哽了一下,梁鹂撑着头:“嗯?”
青鸾缓缓说道:“还...带了一棵桃花树,已经被栽种到他从前的府邸中了。”
梁鹂轻轻点头:“这样...”
随后便不再说话,柔软的手轻轻地划过桌面上的长痕,眼眸温柔地望着盛满酒的酒盏。梁鹂轻声呢喃了一声:“...殿下。”
随后便轻笑着,闭上了眼眸。
殷予怀。
幽州可不同汴京,幽州是她梁鹂的天下,从殷予怀踏入幽州的第一刻起,他所有的行踪、动作,暗中都会有人监视和记录,然后再逐一上报给她。
想到明日,梁鹂温柔地笑了笑。
“终于要见面了呢,殿下。”
从眉眼到嘴角,她温柔得,恍若死在那场大火之中的霜鹂。
*
殷予怀决定去幽州,并非一时兴起。
从和书青打下那个赌之时,殷予怀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输。
赢了书青又如何,在废院那场通天的大火之中,他已经,输得什么都不剩了。
但即使如此,殷予怀还是应下了书青的赌。
作为大殷的储君,有些事情,有些责任,是他无法逃脱且无可避免的。
他得用这半年,用他的离开,为他的离开,为大殷铺好后面的路。
待到这一切做完,殷予怀勾起浅浅的一个笑。
他便能...去见他的鹂鹂了。
废院的半年,让他在这半年中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顺利。
而在与书青打赌的半年中,殷予怀安排好了一切。
半年之后,赌约结束,他便是要做最后一件事情。
去幽州。
*
在出发之前,殷予怀去了一趟废院。
说也神奇,一场大火,废院几乎全部化为废墟,唯有院角的一棵树,勉强留了下来。
殷予怀走近,平静地看着这颗树。
这是,鹂鹂当时救活的那颗桃花树。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鹂鹂跪在地上,轻轻拨开树上的积雪,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转过身,弯着眸冲他笑笑。
陡然想起,从前的一幕幕时,殷予怀并没有多惊讶。
在这半年中,无论有意或者无意,逃避或者面对。那些回忆,都在他脑海中放映了无数次。他记得他对她的每一个谎,也记得她最后轻笑着转身离开。
记忆的最后,总是那场通天的大火。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见那场大火,鹂鹂留给他的,只是满地的废墟和一具残|破的身体。
殷予怀手指静静地拂去桃树上的雪,冬日严寒,这颗树,眼见着就又要死了。
这一次,鹂鹂不在了,没有人可以救活这颗树了。
寻来宫中擅长治树的宫人杨三,宫人也只是叹气着摇了摇头:“殿下,树不比人,医不好了。”
殷予怀没有强求,只是看着这如他一般同样苟延残喘于这世间的树,轻声说了一句:“那可有法子,再让它活些时日。”随后顿了一下,继续道:“三个月便好。”
宫人杨三犹豫许久,说可以试试。
殷予怀便在废院中等了宫人杨三一夜,在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宫人抹着汗跑过来,口中满是哈出的白气:“殿下,有法子了...”
不知为何,殷予怀心中松了一口气。
许久之后,殷予怀才明白。
只是因为这颗树,是鹂鹂和他在人世的唯一羁绊,他实在不想看见树在他之前枯死。
不需要枯木逢春,只是...再陪他三月吧。
从前他答应了鹂鹂,如若有时间,要带她去幽州看看。
鹂鹂他已经带不走了,便带着这颗树,一同去幽州吧。
他会替鹂鹂,好好地看看幽州的一切。
然后,他便该去陪她了。
*
出发去幽州时,书青前来送行。
前些日子,书青听从殷予怀吩咐,在朝中制造出了一些事情,便需要一位官员去幽州处理相关的事物。幽州不同于其他地方,幽州王的势力是皇帝都需要忌惮三分的。若是普通官员去,明面上去,如何都讨不得好。
于是,这个任务便顺殷予怀心意地到了他的手中。
上面的诏书暗中下了,殷予怀这一趟去得“理所当然”。
书青没有再同从前一般说什么,只是看了眼殷予怀身后的树,悲伤到极致,竟然有些发笑:“堂堂的太子殿下,重回居住了十一年的幽州,便只带一颗...树?”
殷予怀眼眸淡淡的:“不是,还带了一个人。”
书青抬头,就看见殷予怀望向了船那边的方向,那边恭恭敬敬站着一个宫人。
书青:“宫中的?”
殷予怀点头:“是,那宫人说,他能让这树再活三月。”
书青没有再说什么,这半年以来,他已经说的够多了。书青心中明白,他劝不醒殷予怀。
看着船只远去的背影,书青愣愣地看着远方,许久许久。
儿时相伴,幽州的十一年,他们一同回到汴京,又是八年。
他看着殷予怀一步步登上高位,一步步在手中攥紧权势。
算计,权谋,那些曾经与殷予怀朝夕相伴的东西,在这半年之中,距离殷予怀无限地近,却又距离殷予怀无限地远。
近是为了离开,远是离开后的结局。
书青永远忘不了殷予怀那日的模样。
殷予怀散着玉白的衣带,从满是酒盏的窗台上跌落,最后倾倒在一片酒香之中。
零落的酒,失意的人,四处满是酒盏,人恍若七分醉意。
他知殷予怀千杯不醉,故而一切都是谎言。
也便知道,殷予怀这半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某一日的离开。
不止是离开汴京,也不止是离开幽州。
而是,卸下所有包袱,风轻云淡地离开这世间。
唯有殷予怀于这世间风轻云淡,才是...去寻他心中的那个人。
书青看着船只慢慢飘远,他看见一颗干枯的桃树,在他眼中晃啊晃,晃啊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来粉色的花。
*
从宫中带出来照料桃树的宫人,名为杨三,最初有些害怕殷予怀。
那是皇城的太子殿下,是大殷的储君,本该是他一个小小的树奴一生都见不到几次的贵人。但是如今,他杨三却和这位贵人在同一艘船上,还要一同去幽州。
最初,杨三是有些害怕的,但是后来,又过了一两日,杨三便一点都不怕了。
在杨三眼中,他总是淡着眸,沉默地坐在船只之中,一坐便是一天。
就像,他身旁那颗枯树一般。
就像,他就是那颗枯树一般。
早已,等不来春日。
冬日寒凉,去往幽州,他们本不该行船。
那时殷予怀只是淡淡问了一声:“水路和陆路,谁能更快一些?”
杨三思索一番:“水路,水路快一日。只是冬日,水路寒凉,陆路会舒适一些。”
殷予怀没有怎么犹豫,便轻声说道:“那走水路吧。”
主子有令,杨三如何敢不从。
他们便走了水路。
水路真的很冷,杨三驶船时,总是会对殷予怀说:“殿下,外头冷,您快些进去。”
殷予怀每次都只是淡淡摇摇头,望着轻轻划开波痕的水面:“孤不冷。”甚至在有一次杨三说多之后,轻轻饮下了杯中的酒:“不冷,反而太热了。”
那时细雪飘落他的肩头,他仰起修长脆弱的脖颈,淡淡地饮完了一壶酒。
偶尔,他看一看身旁半枯不枯的桃树,用手轻轻地抚摸它干枯的树皮,看着手一碰便要掉下来的树屑,眼眸也如同那些向下坠的褐色的树屑一般,缓缓地向下垂。
酒盏也就缓缓坠在地上。
杨三这时候再看过去时,便发现殷予怀恍若醉了般,但是过些时候再看过去时,眼眸中又只有淡淡的一片。
如霜如雪,淡漠而贫瘠。
在殷予怀身上,杨三没有看见宫中那些贵人的高高在上。
只是觉得,如何看,殷予怀那颗如枯木一般的心,也不在这世间。
直到殷予怀被那个身着素净白裙的女子撞到之前,杨三都是那般想的。
*
酒楼大堂中。
殷予怀淡淡用起了膳,即便他只是身着一席云白锦袍,头上简单簪了根木簪,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
毕竟,清贵的气质,是衣饰掩不住的。
杨三有些忐忑地看着周围,心中叹了叹气,是他的问题。
他从前不知晓,原来这种大酒楼的包房,是需要提前订的。
那时,店小一满怀歉意上来:“两位客官,包房如今已经没有了,只有大堂有位置了,您看——”
杨三刚想拒绝,殿下什么身份,怎么能在大堂用膳。
杨三还未张口,就听见一盘的殷予怀淡淡说:“那便大堂吧,不麻烦了。”
小一连连道歉,杨三心中提起一口气,待到殷予怀在大厅坐下时,杨三心中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他小声说道:“殿下。”
殷予怀没有抬头,淡淡说了一声:“出门在外,别这般唤我。”
杨三立马改口:“公子,幽州酒楼很多,小人为换个酒楼。”
殷予怀淡淡摇头:“不用了。”说着顿了一下:“你也坐下吧。”
杨三忐忑坐下,便看见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殷予怀,罕见地同店小一交谈了起来:“小哥,我们初来幽州,对膳食不太熟悉,小哥能够帮我们推荐一一?”
不等殷予怀看过来,杨三忙将银两递了上去。
店小一脸上绽开笑:“用不了这么多,我立马用这些去为公子布置一桌膳食。”
杨三忙接道:“麻烦小哥,剩下的就给小哥了。”
殷予怀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茶水倒影中,他头上的那根简陋的木簪。
他眼眸柔和起来,轻声在心中说道:“鹂鹂,你看,我们到幽州了。这里是幽州最大的酒楼,听说膳食,能媲美宫中厨子...”
一桌酒菜上桌,还不等殷予怀东筷,一道纤细素白的身影突然摔了过来。
没有摔到殷予怀和杨三身上,只是...摔了桌子。
桌子不稳,滚烫的汤直直向着那道素白身影淋过去,万钧一发之际,殷予怀将那道素白身影拉了一下,待到瓷碗落地的声音响起,他松开了拉住女子衣袖的手。
一旁的杨三忙将帕子递了上去。
殷予怀接过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转身欲离开之际,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女子害羞的声音:“公子请留步。”
殷予怀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地看着手中的白帕,待到声音传过来时,眼眸停滞了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