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落地,霍初宵带着罗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购物中心,给他挑了身足够出席伊利亚晚宴的小礼服。
“这种圈子的晚宴,你可以穿得像个流浪汉,也可以穿得像个贵公子,但绝对不可以穿得介于两者之间。”霍初宵一边让服务人员帮忙把一套套衣服往小孩儿身上比划,一边振振有词道,“否则那群人会以为你只是个三流货色。”
“我就是个三流货色……”罗然小声道,带了点赌气似的自暴自弃。
霍初宵立刻拿出老师的架子来,用空衣架敲了他脑瓜一下,“好歹也是我学生,你这么说自己,就是在质疑我的水平。就算现在是三流货色,也没人敢断定你一辈子都是。”
罗然听了这话,面上不显,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虽然从小到大他都这样默默激励自己,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跟他这样讲过。
自尊心再强的人,也会渴望别人的肯定。
霍初宵才不是个自理能力强的人,他之前的每一次出国,要么是跟着家庭,要么是跟着学校,从未以领队身份主导整场旅行。
好在有季宗明这么个靠谱的帮手,先是连夜帮他写了一份出国注意事项,接着又告诉霍初宵,自己反正一天有二十个小时都在清醒着工作,不介意他在异国他乡遇到问题时,偶尔骚扰一下。
不过或许是他的错觉?最近总觉得自己和这个舍友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更衣间垂帘拉开的哗啦声打断霍初宵的思绪。
他看到已经换上了一整套西装的罗然扭扭捏捏缩在更衣间的角落不肯出来,就道:“快点,一会儿还要回酒店吃饭。”
罗然这辈子穿过的衣服加在一起,估计也抵不过这套衣服里随便一件小马甲的价格,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双手紧紧贴在裤腿侧面不知所措,低着头转过身子,面向导购和霍初宵。
“哦!”霍初宵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完全听不出含义的单音节,罗然也不知是好是坏,只能一个劲低着头。
接着霍初宵用法语不知和导购小姐在说什么,两人的语气听起来都很欣喜。
导购小姐甚至还挑选了一个领带夹,非常温柔小心地帮罗然别上,还拍了拍他的胸口,用大姐姐似的眼神笑着看他。
罗然的脸几乎像炸开的红色烟花,瞬间烧透。
导购小姐接着说了句英文,这回他听懂了。
“!”带着浓重又性感的法国口音。
罗然看了看落地镜,看着里面那个身形板正、与小西装贴合极佳的几乎陌生的自己,愣了两秒。
等回过神来时,霍初宵已经刷卡为他买下了这套衣服,这趟购物的目的达到,向来不爱逛街、物欲不高的霍老师就带着他打车回了酒店。
车上,罗然抱着那个超大个购物袋,很是不好意思道:“老师,回国后我打工还您钱……”
霍初宵无所谓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穿这种小西装还挺好看,像那么回事,和真正的公子哥儿也没差到哪去。至少比我适合多了,我穿西装特别像因为业绩太差而被开除的售房专员。”
罗然低头悄悄笑了笑。老师和他熟了以后,也开始能像这样冷着脸说冷笑话了。
霍初宵却忽然想起他刚刚自暴自弃说的话,这小孩总是抽冷子来这么一句,好像能从打压自己中获得什么变态的快乐似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但这终归不是一个正常的心理状态。至少他现在回想曾经沉溺于这样自我贬低的自己,能顺利活着、没想不开跳楼自杀,或者罹患什么精神疾病,已经是分外幸运了。
只是他没想到罗然这样外表坚强的孩子,也会这样。
“罗然,这只是一件衣服。”他打量着罗然小心翼翼抱着那个购物袋,像是生怕把西服弄出一点褶子来的动作,忍不住道,“坏掉了,就拿棉线缝好。褶皱了,就拿熨斗烫平。没什么大不了的。价格只是别人强行加在它身上的主观东西。你信不信,再过一年,它就会被挪到过季品的区域,挂上一折甩卖的标语?”
罗然愣愣地看他,有点茫然。
霍初宵垂眸缓缓道:“但是人没有过季一说,如果有人给你打上了一折的标签,告诉你只值这个价位,别相信他。信他,那你就真的成了过季甩卖货。只有你坚信自己是镇店之宝,才能活成镇店之宝的样子。罗然,你觉得自己是一折的甩卖货么?”
罗然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脱口道:“不是。”
“那就把这个碍眼的大袋子塞到脚边,抱着它实在太蠢了。”
“……是!”
霍初宵其实多少能猜到罗然的心思。以同为画者的敏感度,他能感觉到罗然作画时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仿佛因为自己只在这一事上有才华,便紧紧抓住这一点才华,向上爬,爬出目前所生活的泥潭。
这和他何其相似。
霍初宵最初拿起画笔,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暂时远离那个不断打压自己的所谓家庭,不也是带着这样的气么?
只是最后那几年,他终于累了,放弃了爬出去这件事,渐渐沦陷在父母的辱骂中。
如果他现在还在霍家住着,应该早就在一折甩卖了吧。
霍初宵轻笑了一声。
恰好看到出租车窗外的埃菲尔铁塔,霍初宵看到有大片的鸽子飞起,广场上的人们开心地高呼,有一些街头艺人正在演奏乐器,小女孩追着彩色气球跑过草坪。
他按下车窗,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比自由更宝贵。
也没什么比做自己更快乐。
他举起手机,拍了一张铁塔的风景照,在分享键上犹豫了片刻,越过了前几天刚刚像例行公事一样联系过自己的弟弟,以及预祝他比赛顺利的秦淮,给第三个人发了过去。
半个地球之外,正在晨跑的季宗明忽然感到手机震动了两秒,掏出手机,发现是霍初宵发来的讯息。
点开,是一张简单的图片,配以简单的留言。
“到了。”
季宗明停下慢跑的步伐,不由得勾起了一边的唇角。
他回道:拍照水平很烂。
霍初宵没再回复。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季宗明收起手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跑步。
而收到他这条回复的霍初宵,却几乎露出了相同的笑容。
“老师,怎么了?”罗然好奇地问。
“没什么。”
霍初宵岔开了话题,反而问他:“收到伊利亚的邮件了么?”
他们回到酒店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笔电。
伊利亚的现场颁奖环节只为银奖及以上的奖项准备,而剩余的铜奖及其他奖项,包括落选通知,都将以邮件形式告知本人。
霍初宵就算再自信于自己的教学水准,但对于罗然的水平还是有着脱去滤镜的认知。以这娃今年的功力,能拿个安慰性质的量产铜奖,就已经足够他俩开香槟庆祝了。
果不其然,罗然刚刚登录进邮箱,就听到了新邮件提示音。
他几乎是手抖着点开邮件,艰难地阅读着上面的英文,最后对霍初宵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表情,低声说:“老师,我让你失望了……”
霍初宵却完全没当回事,只问了是落选还是铜奖。
“铜奖。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奖项……”他几乎能把本世纪有名画家的履历倒背如流,却从没在任何一个大师的艺术生涯中见过那个奖项。很明显是个安慰奖。
霍初宵:“正常,我说过的,如果你今年运气好,碰巧合了评委团的口味,才可能拿到一个铜奖。已经很好了,至少十八岁以下就能拿到伊利亚铜奖的……”他呆了呆,似乎在脑内疯狂计算数据。
“人不多么?”罗然稍显欣喜地问。
如果近一千人也算……少的话。
霍初宵尴尬地咳了咳,又不忍心打击孩子,只能含糊道:“反正不是谁都能拿到的。”
罗然显然被他最信任的老师哄得心花怒放,又开始读起那封晦涩的通知信。
然而没过一会儿,忽然又冒出来一声新邮件提示。
罗然轻击鼠标点开,咦了一声。
“怎么?”霍初宵正从酒店套房的小冰柜里拿汽水喝,听到后问他。
“伊利亚又给我发了一封信……邀请我,参加现场颁奖礼?”
这下霍初宵也愣了。他赶紧走来细看那封信,然而只看一眼伊利亚邀请信专有的格式就明白了。
罗然居然入选了新锐新人奖,虽然只是被提名,但这也是个会现场颁奖的奖项。
虽然含金量远不如金银奖,但绝对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霍初宵难得灿烂地笑起来,拍了拍罗然的小肩膀。
“看来我眼光还不赖,带你来巴黎没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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