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季公馆的穆霜白再没了去76号上班的心情,他已经撞破了阿辜的身份,可骄傲如季鹰,肯定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一个汉奸和信任了数十年的阿辜在鹰老大心中孰轻孰重,他门儿清。既然无法让季爹信服,穆处长灵活的心思又转到了季鸣鸿身上,那个大少爷若是知道这事,会作何反应呢?
两个小时后,下班了的季鸣鸿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周围,忽然拐个弯溜进了一条无人的僻静小巷。说是小巷,其实只是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缝而已。左右两侧的民房常年没有住户,这条街上来往的人本也不多,就更没人会往这种阴暗的小路里瞅了,这地儿就被穆霜白选中,让季鸣鸿用来与军统的下线交换情报。每天他下班路过巷口,都会蹲下身装作系鞋带,仔细观察墙脚有没有画上记号。
今天季鸣鸿发现许久未见过的圆形记号出现在了墙脚,他心里一阵激动,确定没人盯梢之后,便飞快地钻进巷子去取情报。
在巷子里走了十来步,季鸣鸿伸手抽出了左边墙面上一块松动的石砖,取出里面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又把砖原样放好,迅速回到大街上,用鞋跟蹭去墙脚的记号后,继续游游荡荡地晃回家去。
穆霜白已经在家做好饭菜等着他了,季鸣鸿看见食物,早把情报的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吃完和穆霜白坐着聊天,他才想起这事,赶紧把纸条掏出来。前者见他神情严肃,知道是公事,便起身打算走开,却被季鸣鸿叫住了
“老穆你别走,那接头地点都是你选的,我的情报网也是你帮忙拉扯起来的,上海军统站中统站早就是一家,你还有什么可回避的?”
穆霜白听话地坐了下来。季鸣鸿把纸条递给他,但他根本不用看便知道纸上的内容——阿辜是日本间谍。
作为这条情报的泄露者,穆处长不置可否地抬头看着大少爷“你觉得呢?”
“我不信。”季鸣鸿难得干脆一回,“阿辜对季家的忠心,我们有目共睹。单凭这么一句话,不能摧毁我对他的信任。”
前者一瞬间如坠冰窖“这说不定是你的下线千辛万苦获得的情报来向你示警呢?”
季鸣鸿毫不犹豫地坚持“那也得有真凭实据,我只相信眼见为实。”他顿了顿,“老穆,你得知道,阿辜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之一了。他对我爹,对我和阿音,从没有半点错处可让人指摘。”
“老季,如今这世道,人心难测。dòng • luàn开始最的那两年,你不在你爹身边,如何知道阿辜依旧初心未改?”
“因为我爹依然信他。”季鸣鸿一脸自豪。
穆霜白于这个刹那彻底看清了大少爷。他骨子里的自尊自信与季鹰如出一辙,却比他父亲更为固执。他对鹰老大的敬爱尊重远胜他人,容不得任何人说他爹的坏处,并始终将其作为自己的目标不断努力。被这种崇敬驱使着,季鸣鸿坚信季鹰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怎么做,他便有样学样地跟着做。因为这样不需要自己去费心思考虑,很轻松的不是么。
想通了这点,他的心底不由涌上一阵悲凉。直觉是对的,阿辜能成功潜伏在季公馆这么些年,不是因为对方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而是正好遇见了一家子太过有情有义的人。凭着足以致命的情义,如鱼得水。这是一场不战而败的仗,若他坚持要打,到最后的最后,恐怕会是他穆霜白与季家所有人之间的对决。
当年,在李世逡顺水推舟的拉拢下进76号做汉奸的穆处长,设下了一盘棋。以整个上海为局,以他一人之力,要与日本人一争。他苦心孤诣算计了所有人,算进了所有的变数,中统、军统都已收入囊中,再加上有季家人做他的棋子,他能打着鹰老大的名号扩大势力,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追名逐利,争权夺势。他以为自己是能成功的。可千算万算,他算错了阿辜。从知道阿辜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对这局棋已没有十足的把握了。归根结底,中岛静子和他一样盯上了季家,只不过对方的手段,比他高了一筹。
如今,已成孤局。但即便只剩他一人独自为棋,也得走到最后。
他的思绪飘飘荡荡,现实不过几秒钟而已,季鸣鸿脸上还是那一副对自家老爹无比崇拜的表情,穆霜白只得敷衍地点点头,抱着碗筷进厨房收拾了。
身后的季鸣鸿很快敛去了笑意。他与穆霜白认识这么些年,患难相熟,他自认这是过命的交情。两句话的工夫,季鸣鸿便感受到对方今天有些奇怪,整个人兴致缺缺,具体情况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样子的穆霜白似曾相识,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季鸣鸿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又无从问起,只得把那张写有情报的纸条往油灯的火苗上一撂,捧着脑袋对着火光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