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朗作出此等请求,几已耗去十分勇气。
他心知,肃王怜爱阿萝,不惜为她动用王权、威慑巫疆。他身为胞兄,虽不曾直接加害阿萝,却也有疏忽大意之失,同样责无旁贷。
可辛朗的内心仍存一线生机。
他想,他与魏玘立场相同,皆是心向阿萝,或能化干戈为玉帛。
是以言罢,他屏息,伏如磐石,静候魏玘回应。
魏玘岿然默立,并不作声。他偏眸,眼底幽沉、深邃,余光如钩,直直剜向身后人。
“说说。”他道,“打的什么算盘?”
——乍听,此问似是退让。
辛朗惊讶,忙抬首,诚恳道:“外臣愿与阿萝相认。”
魏玘眉峰一挑。
他勾唇,不多言,只道:“接着说。”
辛朗闻言,欣喜异常,不料魏玘如此爽快,自将心绪尽数道明。
“父王、母后所为,确实铸成大错,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砥砺前进。”
“外臣是阿萝的兄长,对她亏欠太多,定会竭力护她周全。若她能放下往事,认归王室,便能恢复公主身份,受王室尊荣、庇佑。”
“至于父王、母后处……血浓于水,外臣自会左右斡旋。祭司谶言已破,阿萝不负孽力,如认祖归宗,仍有举家和睦的机会。”
“外臣以为,这是保护阿萝的最好方法。”
话语落幕,言之凿凿。通篇倾倒而下,仿佛雨水汇入深湖,再无音讯。
雅间内,三人静寂一时,心事难以捉摸。
良久,魏玘旋身,再回辛朗面前,凤眸微弯,瞰入一双虎眼——此时此刻,天真的少主终于发现,魏玘目光阴戾、萧冷,燃有冰焰无边。
辛朗怔愣,尚未作出反应,忽觉剧痛袭来。
“咚!”重力逼仄,直抵肩背。
只瞬息间,魏玘提靴,踏上辛朗右肩,将其践于足底、压向地面。
“咯吱。”骨骼受碾作响。
靴跟力道渐重,一点一滴,仁慈又残忍。
辛朗疼得五官扭曲,两耳嗡嗡作响。他本能地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觉自己宛如朽木,受狂风乱打、摧折,全无还手之力。
“保护?”魏玘口吻悠然。
他似是感到有趣,笑道:“放下往事,认归王室,血浓于水,举家和睦?”
话音刚落,巨响又起——
“咚!”
辛朗身躯飞滚,被魏玘踢开,重重撞上墙壁。
他昏蒙,抬起目光,先见一双劲挺的乌皮长靴,再向上,则是魏玘阴沉的脸。
魏玘环臂,居高临下,冷眼与辛朗对视。
他双唇紧绷,神色冷峭,眸间暗戾滚涌,杂有愤恨、讥讽,与一抹微不可察的怜悯。
“保护。”他道,“你凭什么保护?”
面前之人,分明是未来的巫王,却愚蠢、天真,眼见血亲手段残忍,仍怀抱幻想,以为能两处周全、团圆骨肉,享天伦之乐。
多么熟悉。这与从前的他太过相似。
曾经,他也和辛朗一样,对太子毒手心存侥幸,只当是误会或偶然。
可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博弈之中,他逐渐明白,血缘再浓,难敌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毫无疑问,阿萝打破祭司谶言,一旦出世,必将动摇巫王统治。如依辛朗所言,令阿萝认归王室,宛如清水汇入浊流,后果不言自明。
——她会被侵蚀、同化,成为污浊的一部分。
——或会被抹除、消灭,在污浊里消失踪迹。
这条路,魏玘曾经走过。他成为了前者,又心有不甘,在黑暗里苦苦挣扎。
他绝不会让阿萝坠入相同的深渊。
魏玘回身,向门扉走去,黑袍一滚,卷出冰风烈烈。
唯有沉声冷斥,徒留雅间之内。
“痴人说梦。”
……
魏玘回府时,暮色已然四合。
他下马,将缰绳交予川连,只身穿过裕门,有心寻找阿萝。
裕门之后,筑有一方倒影池,作景观之用,受卵石围聚,水面清澈如镜,正盈残阳余晖。
从前,魏玘不会留意这方长池,只会借道走过。
可今日有所不同。几是入府的瞬间,他发现,少女负手、身着紫裙,正漫步池边、行走卵石径上,神情若有所思。
魏玘勾唇,不出声,伫立原处,静静观她。
他目光悠旷、沸热,滚着眷念的沸火,投往阿萝身上,忽令她身脊一烫。
阿萝转头,发现了魏玘。
她惊喜,赶往他面前,道:“子玉,你回来了!”
魏玘笑道:“特意等我?”
阿萝点头,认真道:“我等你许久了。”
得此回应,魏玘笑意更深。
他外出,而她等候,宜室宜家,恍若夫妻多年——此等幸福,是他从前的奢望与妒恨,却是如今的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待他开口,便听阿萝轻咳两声,又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提问来得突然。魏玘眉峰一挑。
他道:“为何提问?”
阿萝不答,脸颊发烫,十指愈加纠缠。
魏玘知她心里有事,也不催促,只环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阿萝的心里好不自在。
魏玘沉着,眸如点漆,定定凝视她,几乎要让她撑不住、把秘密说出口了。
可她不能说——惊喜,就是要人不知,才算作惊喜。
昨夜,阿萝翻阅书籍,临近子时,终于查到了巫族的定情仪式。
在巫疆,女郎欲与后生定情,则要折出纸船、以表情意,将纸船染上后生偏爱的颜色、刷上熟桐油,再择月明之夜,与后生相约河畔,放走纸船。
若后生愿意定情,则会拾起纸船,与女郎归家。
阿萝看过仪式,决定暗中筹备,给魏玘一个惊喜,这才撇下阿莱、特意来问他心仪的颜色。
既是惊喜,她定然不能透露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