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阿萝为妻,并非魏玘心血来潮。
早在立夏祭扫返程时,他就曾忖过此事,想阿萝身世特殊,又出自巫族,理当从长计议。
而阿萝醉酒那日,他生出决意,要将此事尽快推进。
魏玘知道,阿萝在乎的是她对他处境的影响。他无法否认这样的风险,却也自有考量,更不会因此放弃二人的情意。
正因此,他才授意段明,编撰神女传说。
阿萝无意认归王室,身份等同于巫族平民。肃王乃大越皇子,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族女子为妻,定会震惊朝野、面临重重阻碍。
可若阿萝是神女的化身,情势又会如何?
借助神女的威望与名声,魏玘自信能扫除二人婚配的障碍,亦为自己赢得筹码。至于提升巫族地位一事,待两人登上权力的顶峰,便能觅得转机。
更何况,阿萝本就心如赤子。以悲悯凡尘的神女来比她,大抵也不算假话。
只是,神女之说事出突然,多少有些冒险。待他回京面圣,还要先行试探越帝的态度,再来决定何时送上指环、与阿萝提及婚事。
至于眼下,建成孤幼庄才是当务之急。
……
众人忙碌几日,清扫东园的时机很快来临。
杜松抵达都尉府时,阿萝正在院内,独自处理草药。听得讯息,她便停下活计,取来无且囊、罗星袋,随人赶往孙家庄子。
孙家庄子位处山腰,与都尉府相隔数百步。
正值夏日,流金铄石。阿萝步速尚稳,额前却也沁出一层薄汗。
不多时,开阔的山庄映入视野。
阿萝一眼就注意到了庄外的人群——黑压压的,堵在院墙外,将庄子围得水泄不通,声音嘈嘈切切,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为何这样多人?”她奇道。
杜松在前回道:“都是来看少主杀蛇的。”
阿萝噢了一声,想孤幼庄事关重大,传出风声也不算奇怪。
果不其然。及近了,灾民的话语愈渐清晰,尽是对辛朗与巨蛇的议论。
阿萝跟随杜松,穿过人群,与相熟的面孔打过招呼,便受庄外的燕南军放行,向里走去。
孤幼庄分为东西两园,隔有石墙,以摘星阁为连通。
庄门与西园相接,内里游廊回转、楼阁林立,庭院与石径素雅整洁,连院内绿植也受过打理,瞧不出半点荒败的模样。
杜松将阿萝领至摘星阁,为她指明东门,便退身离开。
阿萝望向东门,恰见门外人影相对,一道清颀胜松,一道魁健如山,正是魏玘和辛朗。
魏玘身着紫袍,与辛朗低声攀谈,又自袖间取出什么,向前递去。
阿萝与两人尚有距离,没能看清那物件,只觉眼前银光闪烁,刺得双眸生生一痛。
恰于此刻,魏玘觉察她到来,顿时收声敛息。
阿萝走近两人,这便发现,两人位处东门之外,正受烈阳炙烤。
在两人身侧,坐落着一块荒田,内里杂草丛生、乱石堆砌。几名巫人镇守四角,手持绳网,围住田地。川连立于角落,同样严阵以待。
再往远看,东园的院墙竟长出了一只只脑袋——
原是聚集庄外的百姓都趴在墙上,等着看斩蛇的热闹。只惜东园开阔、院墙迢迢,成串的脑袋小得像纸上的核桃。
“今日酷热。”辛朗忽然开口,“你不必来的。”
显然,这话是与阿萝说的。
阿萝收回目光,凝视辛朗,乌净的眸子难掩忧色。
“我不能不来。”她轻声道。
这几日,她忙于诊治,却也始终记挂杀蛇之事,对此放心不下。故而今日来时,她随身携带诊具,假使辛朗受伤,也能及时救治。
当然,她更希望辛朗毫发无伤。
阿萝翻找罗星袋,取出一枚小圆盒,将其揭开。
烈辣的药香扑鼻而来。辛朗惊讶,看向一旁的魏玘。魏玘声色不显,只作壁上观。
“你低下来些。”阿萝吩咐辛朗道。
她边说,边舀起药霜,在指腹薄薄抹开:“我参照书里的方子,为你做了这个,只消点上印堂穴与太阳两穴,就能驱避虫蛇。”
听过这番阐释,辛朗面露笑容。
为了今日,他已作出十足的准备,设想过种种情形,唯独不料此刻。
他靠近阿萝,垂颈道:“这样好吗?”
阿萝眼眸一眨,只觉黑影压来、将她笼罩其中——近是足够近了,高度却还差一些。
“再低些吧。”
辛朗闻言,索性曲下左膝,跪叩阿萝身前。
“够了。”阿萝莞尔道。
她指尖轻点,落向辛朗的眉心与额角,仔细摩挲。
魏玘看得面色一沉,牙关咬得微紧。
墙上的百姓也瞧见了这番情形。因有距离,他们只看到辛朗单膝跪地、由阿萝轻点眉心,并未发现驱蛇的小药,不禁掀起窃窃私语。
阿萝全神贯注,未察周遭动向,直待药霜抹匀,才松懈心神、缓缓搀人起身。
“你要小心些。”她认真嘱咐道。
辛朗颔首,尚未应答,先见宿逑趋步接近、远远以手势作比。
“放心。”他只得道,“我再去作些准备。”
他一顿,又转向魏玘,礼道:“殿下,外臣先行告退。”
言罢,辛朗旋身,随宿逑离开,留下懵懵懂懂的阿萝,与一语未发的魏玘。
阿萝滞了须臾,才掀眸,觑向身旁的男人。
魏玘负手而立,眸底黑沉,眉峰落雪,漂亮的薄唇压成一线,不知是在同谁较劲。
阿萝咬着唇,默默垂下睫羽。
她到底是心虚的。毕竟方才,她惦着辛朗的安危,全然忽略了魏玘的存在。
莫名地,她又不觉理亏。辛朗是她的兄长,她担忧兄长的安危,魏玘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她确实好久没有见到魏玘了。这段时日,她忙于施药与诊治,极少寻他,对他思念得紧,如今难得相见,实在不想惹他不悦。
阿萝垂着头,摇摆不定,小手纠缠身后。
魏玘也不作声,目光瞟向别处。
二人就此僵持。烈日悬顶,金光如缕,织出两道默立的身影。
片刻过去,终究是魏玘服了软。
他以背影遮住灾民视线,又囫囵一拥,将娇小的少女搂入怀里。
“本王没生气。”这话仍是咬着牙说的。
落下口是心非似的五字,他才缓和情绪,又道:“辛朗是你兄长。既然你想他平安无虞,本王定不容他有所闪失。”
“川连自会照应。你只管放心。”
“不必多虑,更不要乱走,与本王旁观即可。”
……
辛朗并没有让两人等待太久。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重返荒田,单手握攥蛇叉,将巫刀别于腰间。
他抬目,先观天色,再看魏玘。
彼时,魏玘已退居摘星阁内。他立于窗边,牵住阿萝,与辛朗遥遥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