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玻璃房间的门已经开启,意味着霍尔可以离开。
但他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两位先知的回答。
房间内外,就犹如一座透明的囚牢。
许久后,多雷院长的声音缓缓响起。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对生死进行定义,什么是活着,又什么是死亡。否则,一切的讨论都没有意义。”
“活着就是活着,思维与肉体保持高度统一就叫活着。只要二者不统一,就可以宣告死亡。”霍尔静静地看着多雷院长:“院长大人,我辅修的生理专业也是全优的,这点定义,我还是敢下的。”
“所以你认为乐土现在是什么状况?”多雷院长并没有介意霍尔话语中的刺,而是继续问道。
“先祖已经死了。”霍尔第三次重复着,视线再次望向一直沉默看着他的克林先知:“乐土只是他们的陵寝,里面的先祖只是毫无意义的幽灵。”
沉默中,克林先知终于稍稍垂下了眼帘,片刻后,他轻声道:“为什么他们不能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存在于另外的宇宙?”
“因为那不科学。”霍尔终于站起了身,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那不科学啊……老师!”
克林先知凝望着他。
霍尔身躯站的笔直,等待了两秒后突然一笑:“任何不能被证实或者被证伪的假说都不值一谈,您这样说,还不如说先知们已经化身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
“然而事实上,他们对人类,对我们的敌人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人类的科技方向,也不知道人类的战舰规模,更不知道人类的意识和想法……他们……”
“只知道我们的。”
霍尔说着闭上了眼睛,脸上流露出一股巨大的悲哀。
“而他们的所知,全靠我们——换成低等文明的神鬼,那就是,他们是神明,而我们是他们的信徒,是他们的眼睛,是他们赖以存在的信仰源泉。”
“他们看似赐予了我们全能和全知,但实际上,那却是加诸于我们身上的枷锁,将我们关在了囚牢中。”
“一万年啊!老师!一万年了,我们坐拥整个宇宙的资源,可曾踏出过他们为我们划出的领域?”
霍尔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握起了拳头:“我们没有,可以说我们笨。”
“但他们呢?”
“那个在万年之前便踏遍了宇宙的伟大文明,如果他们真的还活着,还能思考……又怎么会在万年之中都没有进步?”
随着霍尔的声音,克林先知缓缓叹息。
克林先知的这一声叹息落在霍尔的耳畔,让他脸上升起一抹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悲哀的表情:“老师,我说对了,是吗?”
克林先知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默几秒后轻声问道:“那你对帝国还有信心吗?”
“信心?”霍尔微微一怔,随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深地思索。
房间外的两人也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你问和人类的战争,我当然有信心。”霍尔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渐渐升起坚毅:“我们坐拥整个宇宙宜居带的资源,当然不畏惧人类。”
“但如果你问我,帝国的未来……那我没有信心。”
“星球有生命,宜居带终将变得荒芜,甚至连宇宙也终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样的时间尺度,对我们个人是连思维都无法抵达的彼岸。”
“对我们整个文明和族群,却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果我们继续处于知识的囚牢中,我不相信,我们的文明能够延续下去。”
霍尔说完便大步走向门口。
房门在他快要临近的时候似乎陷入了迟疑,先是关了一下,但随后便再次开启。
霍尔推门而出,在走过一段寂静的走廊后重新站到了两位先知的面前。
他看到,两位先知同时一脸复杂地望着他。
“老师,不需要提醒,我知道应该保守什么。”霍尔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略带戏谑的笑意:“既然我已经知道我们的神祇靠不住了,那接下来的,就是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说完后,霍尔便大步走向另外的通道。
“你要去哪里?”克林先知终于问道。
“回去打仗。”霍尔头也不回。
……
目送霍尔的身影消失,克林先知也在轻轻一叹后走向通道。
片刻后,多雷院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记得,他当初学习的时候就很聪明,为什么选择了去军团?如果他不去军团,应该早就过了先知测试吧?”
“可能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选择了一条更安逸的路。”克林先知放慢脚步,等着老友跟上。
一边走,他一边偏头望向窗外。
此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透过如彩虹一般的轨道,乐土仍在夜空中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就犹如一盏永世不灭的明灯。
这盏明灯,已经照耀了这个星球上万年之久。
沉默凝视着乐土许久,克林先知终于转回了头,重新望向多雷院长。
“改革。”
“什么?”
“我们要需要改革,多雷。”克林先知抿了抿嘴,眉宇间夹着数不清的惆怅:“霍尔说得对,我们不能再依靠死人了。”
多雷院长的眼神瞬间一凝,继而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里的死人,显然指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指的先祖。指的……乐土。
只有他们这些最聪明的先知,才会在和先祖的沟通中、偶尔的灵光一闪中、以及“大不敬”的时刻,从脑海中冒出那个最让人恐惧害怕的猜测。
就是,先祖早已经死了。
虽然看似先祖们的“意识”还在,还能和人交流,甚至还能够在乐土中“生活”……
但他们的确是已经死了。
“可是、可是、可是……”多雷院长接连几个“可是”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长长的一叹。
他们毕生所知所学,都是乐土、都是智脑赐予的,他们所掌握的一切,都未能逃出乐土的领域。
正如霍尔所言。
他们虽然是最聪明的、甚至因能与乐土沟通而显得无所不能的先知……但他们却处在知识的囚牢中而无从自拔。
放眼望去,全是乐土的领域,他们怎么逃?
*
*
轨道车飞驰着,霍尔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任何想与人交流的意图。
他的嘴巴紧紧地抿着,但嘴角却传来很清晰的苦涩。
脑海中再次升起之前与那个叫柏塞亚的先祖的交流画面,他就越来越感觉到一股悲哀,以至于,他连坐在这轨道车上,都如同坐在牢笼中一般,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