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盈心事重重,怀里揣着两封信,可不止是信,分明就是沉甸甸的真相,是故人不敢轻易揭开的旧事,是祖父永远的痛,也是阿娘和裴初骤二人一直追查的真相。
平心而论,她今日的表现已经很好了,即便是在久居上位的兰王妃面前,也没有露怯,反而反客为主,打蛇打七寸,打中了兰王妃心中的隐忧。兰王妃自然是很聪明的,唯独输在了爱子心切一事上。兰王妃有这样一个弱点,而她诸葛盈也暴露出一个“担心父皇是真凶”的弱点,由此便两边平等了。
但和兰王妃周旋半天,诸葛盈并不是一点也不心累的。
她今日当然是成功的,拿着一颗保健丸就充当了解药,换来了这样的证据,还有兰王妃口中给她提供的一些信息。
她左思右想半天,最后还是闭了眼睛,头脑风暴。
她其实倾向于兰王妃所说是真,四皇子一个人在偌大燕京,要谋害宣明太子,只怕有心无力。没有外力相助,打死她也不信。可宣明太子几乎没有政敌,朝臣信服,太上皇更不会因此而忌惮这个大儿子,反而更加喜爱。
只能是当时的二皇子,只能是父皇。
可是,据她所知,宣明太子当时对父皇这个同胞弟弟很好,父皇真的就这么泯灭人性么?额,代入恋爱脑的皇帝,他也不是真的做不出来。
还记得她刚到安朝没多久的时候,就知道裴初骤和宣明太子这对天之骄子的名字是不能提的,除了太上皇心痛的原因,还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
他想让惊才绝艳的哥哥彻底湮灭在历史长河里。
诸葛盈分析过这件事,心下觉得,皇帝大概是心虚且自卑的,他根本不如哥哥那么优秀,也不如哥哥那么成器,骤然得了太子之位,之后又得了帝位,心里也不安。这样自卑的人,是怕被人比较的。
宣明太子就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太子。而皇帝远不如他。
但是诸葛盈分析了这么一通,还觉得皇帝只是自卑,可现在看来,或许也是因为皇帝怕旧事重提,宣明太子的死因也被追查。
他巴不得再也没人提起。
“公主?”
阿竹此前在外头请公主出来,可诸葛盈一直没有答话,他担心公主出什么事,只好微微掀开车帘,又问了一句。
诸葛盈这才睁开了眼睛,“方才想事情太入神了。”
她离开驿馆之后,便吩咐往她自己买的小院子去。
有时候她想放松一下,又有秘密的时候,便会到这来。
今日的她,就是身怀秘密。她决定自己先查一查,再看情况禀报给祖父。
思及此,她抿了抿唇。似乎觉得自己不够坦荡,对不起疼爱她的祖父。
诸葛盈有意将这院子弄成自己和阿芙、银兰三人的闺蜜天地,里面无一处不精致漂亮,看了就叫人赏心悦目。
诸葛盈本来沉闷的心情也好了些许,下人给她摘了鲜嫩的春桃,做成雪山酥模样,诸葛盈饮了一口,便觉神清气爽。
缓了一会儿,才独自一人步入书房。
没有人,诸葛盈再也不用控制自己的表情。她再次从怀中抽出两封信,第一封四皇子写给妹妹的信,她已经看过多次了,都能背出来。
其实这算不得实打实的证据,毕竟对方说是二皇子,难道就真的是二皇子么。说不定四皇子被人骗了,也说不准。
诸葛盈仍抱着一丝期望,说不定是那北翟弄鬼呢。北翟和大安不对付,也不是一会半会的了。要是四皇子被骗了,表面帮助他的人是二皇子,实则与他通信的是北翟那边呢。
四皇子写给妹妹的信,让她做好准备提前跑,也都是基于他自己的理解。诸葛盈觉得,那封信只能提供一些四皇子为何那般做的原因,让她了解故事背景,却无法让她全盘接受。
诸葛盈觉得更能作为证据的应该是另一封信,也就是四皇子在路上收到的燕京来信。自称是二皇子。
有信在手,字迹总是有迹可循的。
父皇的字迹,是御笔,诸葛盈当然弄不来。但她手中曾经有过一封手书,两个月前她往杭州府去时,父皇为了方便她行事,曾经简单地手书一封。
她印象之中,字迹并不相像。
宣明太子死于建元二十二年九月。如今是天历十六年三月,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一个人的字迹,十七年里会不会有变化呢?
等一等,诸葛盈手上摸着自字迹,她知道眼熟是眼熟的谁的字了。是晏君乐的字。
难道这封信是晏君乐所写?
诸葛盈不敢乱猜,可她感觉自己已经离真相很近了。只要弄清楚信是谁写的,至少能知道是谁勾结的乌仪四皇子。早在他入燕京之前,便密谋一个让宣明太子死于毒杀之局。
诸葛盈自己于字迹上并不精通,有心寻一个可靠、精通之人核验字迹,又觉事关重大,不好叫旁人知道。
她在认识的人里寻了一圈,终于想起了一个人。谢宁,她的先生。在遴选书院魁首的考试中,周娅的成绩被人涂改,众位夫子之中,必有一个凶手。
可当时夫子们流水化作业,只是画一个圆圈,简易行事,哪里想得到中间出了个坏种。又没有监控,一时间,很难查明是谁干的。
还是谢宁,冷笑着道:“虽然同是画圆圈,个人笔法习惯不同,一辩自明。”
诸葛盈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震惊,还有谢山长的睥睨之姿。
果然,最后还是由谢山长亲自出马,方可“一辩自明”,把康夫子给逮出来了。
让谢宁帮忙,倒是一个好主意。谢山长嘴严,可靠。而且诸葛盈也不是第一次回到书院去请教她从前的夫子们,之前发现杭州府的烂账,也寻了兰夫子请教。
不过,这一次的确事关重大。诸葛盈只好将这封信里除第一行外的其他字都用纸遮住,另外又寻父皇和晏君乐的字迹。
父皇的御笔,已经有手书了。她为防这些年他的字有变化,又悄悄去了御书房,顺手牵羊了一份从前他还是二皇子、在御书房进学时的字帖。可以看出,父皇现在和年轻时的字迹有一分不同,可大体相同。
至于晏君乐的,却也好找。晏君乐如今在礼部任侍郎,虽说他干的不情不愿的,可有些文书总归要他这个二把手签字确认。上旬就有一份由礼部送往户部的文书,是礼部找户部要二百两银子,给国子监学子们添置教材。
这是正经事,户部自然不会不答应。文书也只是过个明路而已。诸葛盈又在户部当值,因此,她可以借职务之便顺了这文书出来。只要按时还回去就好。虽然有点违背职业道德,只是,事急从权,她也没法子了。
同样,为了以防万一,她也想办法弄了一份十多年前的晏君乐字迹。还是她费尽心思找出来的,当年晏君乐中了状元,名气大了些,难免就中了什么文集的,这字迹,对比可知真假。
他的字迹变化就有些大了。
不管了,通通带过去,让了不起的谢山长试试看。
诸葛盈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裴家,怕惹了皇帝的眼。他这个人,最是双标的。他自己可以对韩氏情深似海,但若是陆皇后仍然惦记着裴初骤,他就立刻要翻脸。诸葛盈是他和陆皇后的女儿,更不能和裴家扯上什么关系的。
她还和往常一样,去了一趟崇文书院,见山长。
谢宁见她来了,有些讶异。
诸葛盈却不拖延,开门见山:“先生,我这有一份字迹,您可否看得出是否是此二人所写?我带来了他们的字。”
谢宁平日不苟言笑,可见着了诸葛盈,总是忍不住笑:“你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诸葛盈也开玩笑:“这一辩自明的本事,我思来想去,唯有您有了。”先生世家出身,从小习得各样书法,从笔端认人,自然简单。
诸葛盈特意分成了两组,一组是晏君乐的两张,一组是皇帝的两张。
谢宁先看了那封只露出开头一行字的信:吾妹亲启。
她登时有些无语:“……”
动了动嘴,没有说话。诸葛盈如今是定蓟公主,手上过的东西,难免不涉及机密,她既不愿意说,自然有她原因。她也不去多问。
诸葛盈小心翼翼地问:“只看一行字够么?”
实在不行的话,她再往下展开一二。
主要是涉及宣明太子之死,诸葛盈不敢有半分泄露的举动。哪怕她极其相信先生的人品。
谢宁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瞧不起谁呢。”
诸葛盈忙奉承道:“先生不愧是陈郡谢氏才女,嘿嘿。”
谢宁认真看过,又看向两个对照组。最后评判道:“二人皆非善茬。”
诸葛盈:……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她又问:“先生以为,这封信可是其中一人所写?”
为了不叫谢宁知晓二人身份,诸葛盈特意只撕了其中一页,免得辨别的先生先入为主,带有刻板印象。
因此谢宁全然没有受到外在的影响,只是实事求是:“我有九成把握,这封信是右边这人所写。”
诸葛盈定睛一看,见是那本文集。这么说,是晏君乐?
谢宁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她说是九成把握,在诸葛盈眼里,和十成也没有区别了。她若有所思起来。这有两个可能,当时父皇没有自己写信,而是交给了晏君乐来写,或者是,晏君乐先斩后奏,当时父皇还不知道此事。
诸葛盈心里是惊涛骇浪,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父皇和晏君乐的关系,远比她从前了解到的更复杂。
他们不仅仅是因为韩氏相争的情敌,不仅仅是互戴绿帽的关系,还有其他关系。或许他们早有往来。
而且是暗中往来。
晏君乐发家,并不是在太上皇时期,而是在皇帝时期。诸葛盈原先还以为,晏君乐能够当成首辅,是因为皇帝看在韩氏的面子上,加上晏君乐也确实有几把刷子。但主要原因还是韩氏。朝中势力在没洗牌之前,文官群体的确很大部分是晏君乐掌控的。毕竟他是一朝首辅,一人之下的,掌握了文官势力。
但如果不是因为韩氏呢?如果晏君乐早就和皇帝勾结在一起呢。
建元年间,宣明太子势大,根本不会有夺嫡之争,宣明太子就是民之所向,众望所归。当时的二皇子存在感十分薄弱。
如果是晏君乐先出现在二皇子身边,撺掇他去争呢?晏君乐是诸葛盈的死对头之一,她也了解过晏家的家世。
晏君乐他爹那一代,晏家就萎靡不振了。就指望着晏君乐这个天资奇高之人力挽狂澜。晏君乐要是想以最短的时间做出点东西来,只能想些歪门邪道了。
当然,品性好的人可能不会走这一条路,反而想办法脚踏实地日积月累。比如大理寺卿刘煜、如今的都察院副都御使管渊,都是从贫民走到现在这一步。
可显然,晏君乐就不是什么人品好的人。他走歪门邪道,才是应有之义。
可宣明太子本就众望所归,身边更有裴初骤这样的骨肉之交,就是晏君乐凑过去,连口汤都分不着。但另一个皇子在兄长的阴影下,隐形太久了,根本没有一争之力,也不想争。
晏君乐必然只能站二皇子,并且怂恿他,鼓励他去争。
这就说得通了。站宣明太子,并无好处,站二皇子成了,却是从龙之功。他这种人,绝对会去搏一搏的。
诸葛盈想透了这些,就明白过来了。为何皇帝在掉换公主案中,必须在韩氏和晏君乐二选一的时候,会抛弃韩氏,保住了晏君乐。
她还当自己有多么聪明,以为是她劝晏君乐放弃韩氏,韩氏为了儿女才甘愿认罪。当时皇帝的反应太过平淡,诸葛盈只以为是因为他备下了死囚,换走了韩氏,才会如此。
她完全是根据后面的情况推断前面。
可事实并非全然这样。
皇帝是因为早与晏君乐同流合污,才保晏君乐的。他不能不保他。或许二人在韩氏上有些互绿的情况,但晏君乐手中有皇帝的把柄,皇帝投鼠忌器。
怪不得,怪不得。
诸葛盈吓出一身冷汗来。以晏君乐的计划,差不多就是遥控了半个朝堂,再加上皇帝忌惮他,还有一个韩氏从中美人计迷惑皇帝。再过几年,也不知道江山是不是要改姓晏了。
她就说,怪不得皇帝没有杀晏君乐。以晏君乐掉换皇室血脉的关系,也不至于一点也不收拾他。可他只是降成了吏部侍郎的官职,还操控了周霜在内阁为他摇旗呐喊。
这么说,自己将韩氏偷走,还无意中破坏了他们暗中的同盟关系。
皇帝肯定对晏君乐更恨了。他们是同盟没错,但是害死宣明太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皇帝九五之尊,定然眼里更揉不得沙子了。晏君乐敢从他身边偷走韩氏,在他看来肯定是觉得晏君乐拿着把柄要挟他。
呵呵。狗咬狗一嘴毛。
诸葛盈猜了这一堆,还需要验证,在建元年间,晏君乐和皇帝的关系如何。
她收了收神,拿起了信,对谢宁一行礼:“我知道了。有劳先生了。”犹豫了一二,又道:“此事的确不同寻常。还望先生为我保密。”
谢宁淡淡笑了:“今日我不过是指点了一下你书法,有什么秘密可言。”
二人相视一笑。
谢宁又道:“公主如今在朝,立功颇多,切记戒骄戒躁。”盯着你的人多的是呢。本就因为性别遭人非议,行事上是半点疏漏不能有的。
诸葛盈自然知道先生的好意。同一个错误,若是二皇子或三皇子犯的,在那些大人们眼中,说不定是“情有可原”。可若是她犯的,那就是“公主果真是女流之辈,能力不过尔尔”,“早便说女子入朝,有害无益”等等。
她笑了笑:“学生谨记先生所言。”
说实在的,她最近是有些飘了。做了不少实事,比起两个皇子也出众了不知道多少,就连见过最强储君的太上皇也不吝夸奖她,她便有些浮躁起来。自己也时常骄傲自满。
也只有真正一心为你好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兜头冷水泼下来,叫你净净心。
谢宁眼中含笑,孺子可教也。
诸葛盈辞了谢宁,离开书院,将从户部拿的文书悄悄还了回去,不留痕迹,便开始着手查晏君乐和皇帝的关系。她如今手里有人,包桐包打听,拉拉杂杂都能打听出一堆,阿竹和飞飞则出身龙泉卫,与皇家关系密切。
诸葛盈特意嘱咐二人,此事非同小可,她没有十足把握前,先不要汇报给太上皇。
二人都应下了。
至于她自己,身在万罗殿,虽说只管着倾北部,可也不是不能利用万罗殿的资源。万罗殿就是大安的情报头子,先几十年的情报都还留存着。
诸葛盈打算亲自查一查。
却不知飞飞和阿竹二人差点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