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盈还从未见过太上皇如此卑微的作态。她眨了眨眼睛,没有哭,被祖父摸脑袋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心想,大抵是被祖父宠多了,她那日,其实还是失望、难过的。只是她一向情绪管理能力极佳,这情绪便被她自己强行压制下来。又经历了被父皇质问、囚禁的事,头一次蹲暗牢,心里委屈极了,再见到祖父,就克制不住了。
祖父说她是为了弄下亲爹位置,才和他说出真相的,实在太伤她心。她是自私鬼没错,可她也不是没有心的。她知道祖父对自己好,所以才不隐瞒他。
她点了点头,笑道:“没有生气。”
哼,才不是呢。
太上皇看得出她的口是心非,却也不计较。他只是道:“你父皇,已经在清正殿养病了。不过,宣明那事,却并不完全是你之前查到的那样。”
诸葛盈心知,自己找上祖父那日之后,他必然为了查验,自己也派人去查过的。可祖父今日口吻,却又不同了。她忙道:“大伯不是父皇害的么?那杯酒……”
太上皇便将今日皇帝的说法说了出来,从前有过的疑惑,关于百毒丹为何无用,也有了解释。
他有些懊恼:“我早该想到的,为何宣明会出现在那里,怀里还有乌木弓。是我一叶障目了,并未想到那么多。查出了乌仪四皇子,便以为是全部真相。”
诸葛盈唏嘘不已,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内情,更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厚颜无耻,以为不是自己tóu • dú,便不算是他的罪?怎么不是了?他明知道百毒丹来得早,宣明太子还有救,若是来得晚了,便是神仙难救。
他就是为了一己私心,害死了兄长。还大言不惭,毫无廉耻。
“祖父,您一时情急,想不到那么多也是有的。”诸葛盈宽慰道,宣明太子在皇宫中中毒,本就够离奇了。太上皇当时只想着为儿子报仇,哪里会用险恶的心思去猜测小儿子是不是也参与其中了?
太上皇也没有太多时间神伤,只是道:“皇帝如此,我是断容不下他的。加上他先前弃你而去,我也一直记得。这样没心肝的人,大安不能交给他糟蹋。只是未免朝堂震荡,暂时要过渡一二。”
这就是说,他会处置皇帝,只是不是现在。“容不下”这个词就很微妙了。说不定皇帝连性命都不保了。诸葛盈可不会为他说请,他对她做过的恶事太多了,无论是在她一出生就换了她和晏恕,还是前日将她关在暗牢里。
诸葛盈颔首。她想到祖父对外宣称皇帝是因为感伤于长兄的死才气急攻心的,便想笑。皇帝生平最嫉恨宣明太子的聪慧和得人心,若是知道太上皇这么宣称,只怕真的要气死了。
那才是少了一个祸害呢。诸葛盈小声试探道:“祖父,我在外面建了一个水牢,打算将韩氏关进去。”
太上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诸葛盈忍不住声音小了:“还想将父皇和晏君乐一道送进去。”
太上皇:“……”
阿盈可真想的出来。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皇帝进去后,发现晏君乐和韩氏都在,立刻就开始脑补。已知,皇帝和晏君乐属于情敌关系、互相利用关系,韩氏当过晏君乐的妻子,也当过皇帝的外室,二人互绿而不自知。
他虽然不同意,但也很想笑。
诸葛盈也为自己的这一招点赞,真是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而且她还很贴心地提前给韩氏预告过呢。
太上皇有意看孙女多憋着坏,笑两下,一开始便没有出言,后头看够了才道:“不可。晏君乐犯了谋害太子之罪,论罪当诛,岂能容你玩笑?”
诸葛盈便收了笑。
太上皇又说皇帝:“诸葛晟杀兄,虽不能叫外人知道,可几位重臣,我已经说过了。他不会再有上朝的机会,再过个几年,也可以病逝了。”
他说着最残酷的话,心里不是一点不痛的。诸葛晟再不是东西,那也是他儿子。小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没有善恶,同样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他年幼之时,他也亲手抱过,宠过。谁知道后头会有这样的事。
诸葛盈倒是很少听到皇帝的名字,一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最后才轻轻说了声“嗯”。
她怕言多必失,倒让祖父误会她意思就不好了。
太上皇见她今日格外寡言,有心逗她说话,又问:“你可知道,为何不能对外公开他的罪行?”
“四海未平,北翟、西凉环伺在侧,若我大安皇帝有此污点,他国便有攻讦理由。外围不安,内政也不平,藩王若有心如平郡王,便可揭竿起义,讨伐父皇便是讨伐朝廷,为着一己私心。可谁让父皇落下了这天大的把柄。”诸葛盈细细道来。这都是她自己的理解。
太上皇含笑点头:“不错。可除了这些外,朕也有私心。还记得祖父答应你的么,你已有乘风之势,祖父无意阻你。”
乘风之势。
无意阻你。
诸葛盈心头微颤。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太上皇,事到如今,她已经有了一个谋害兄长的父皇,这一点再不可更改,即便旁人不知,可祖父是知道的。他为何还愿意,还愿意遵守承诺,推她上位?
若是为了她,那也解释得通了。皇帝罪名一公开,她也有了污点。只能让宗室上位了。
祖父不愿意破坏她的凌云志,可她依然为祖父觉得难过。但凡将心比心一点,代入祖父的处境,便知道他这个抉择有多难。“祖父……”
太上皇道:“你是你,你父皇是你父皇。我本就该将你们分开对待。上次对你口不择言,祖父已经懊悔许久。迁怒你一个孩子有什么用。你大伯究竟也是回不来了。”他面露伤感,“阿盈啊,这江山,你要替你祖父,你大伯,好好地守着。”
他今年已经五十四,人的寿命不会太长,他也不知道能看到阿盈走到哪一步了。
诸葛盈听太上皇这么说,顿觉重若千钧。替祖父,替大伯,守江山。她真的可以做到么?
可是,如果她都不可以,那谁又可以呢?
她心神一震,“必不负祖父期望。”
太上皇欣慰一笑:“皇帝卧病,从明日起,朕会在朝堂上宣布,让你暂代朝政,两个皇子辅佐。怎么安排他们,你自己心里有数。今日我已经与几位重臣探过口风,周霜、龙岩、孟典三人不太同意你,但也只是冥顽不顾,不算有私心,明日朝堂上他们不会发言,可必然有其他人发言。就算我力排众议,你也要坐稳了,不能留下把柄。”
诸葛盈点点头。祖父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旁人总因为她的女子身份反对她,这却不是祖父强权可以迫使对方妥协的。必须是她,她独一无二的能力,才能折服他们。
周霜三人,有能力,没有太多私心,就像一开始的朱不悔一样,这样的人动不得,不是想换就换的。太上皇的意思也很明确,不能换。就算是为了朝政。
她有信心,朱不悔她都拿下来了,更别提旁人了。至于别人不喜欢她,那又如何。她心理素质还没有那么薄弱。她又不是银子,合该人人都喜欢的。
即便是宣明太子,毫无缺点,也有人讨厌他,比如晏君乐、诸葛晟这样的小人。
诸葛盈其实完全明白祖父的心意,心里很是感动,对祖父而言,要抛弃掉因为她的生父而产生的迁怒,是很不容易的。他双标,但也双标得明明白白。他选择扶持她上位,而不是宗室上位,因此就会有一个永远的缺点——皇帝的杀兄之事不能暴露,起码不能让天下人知道。
只能像今日祖父与几位重臣那样,小范围地传播。
如此一来,宣明太子之死,便永远不能公开真相了。晏君乐罪有应得,可皇帝……他还顶着好好的名声呢。
这又是太上皇心中一个痛。
诸葛盈望着太上皇,从未如此郑重其事:“祖父,过阵子……嗯,我是说等我位置稳了之后,我们公开大伯的真正死因吧。”
太上皇摇了摇头:“不急,至少得等你女帝坐稳了之后。”
诸葛盈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了,不觉得祖父还惦记着推她上位是多么荣幸,她只是代入祖父便觉得难过。
太上皇又道:“公开对你只有弊没有利。你可有把握?”
诸葛盈重重颔首:“祖父,若我没有这本事,这女帝不做也罢。”
哪有一辈子的污点呢。若她诸葛盈作为女帝,真就是方方面面做得无可挑剔,万人臣服,就算她父皇是个杀兄之人又如何?古往今来,不少皇帝都是杀兄弑父得来的皇位,也照样坐得稳稳当当的。
太上皇只是为了朝纲稳定,以及给她铺路,才暂时隐忍不发。
“哈哈哈。”太上皇开怀一笑,她心里有数就好。不愧是他的孙女,有胆气。
诸葛盈既然有胆子许下承诺,那他更要活得久一点,好好看看她是否能做到。说起来,他时常想起去年钦州府无暇山那场山洪,若非他收到了小舅子的信,往燕京来看孙女,也不会那么早离开。他早已葬身山洪里。
又哪有今日,有了那么好的孙女,找到了宣明死的真相。
他一阵后怕,若非活到现在,他到地下都无颜面对大儿子。他自以为找出了真凶,为他报了仇,心安理得了,可实际上真凶逍遥法外,还继承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祖孙两个正说着话,也算是解开了之前的心结。太上皇觉得,就算是宣明在世,也不会生气自己对阿盈的偏宠的。宣明自己,也会喜欢阿盈这样的孩子吧。何况她还是陆晚亭的女儿,宣明和陆晚亭是至交好友。
有人来禀,二皇子闹着要探望皇帝,即便他们再三说了陛下喝药睡了,二皇子还是不肯离去,言辞间还颇不客气,还要“见祖父”。
诸葛盈挑了挑眉,有些明白老二闹这出的意思了。他好不容易才从皇帝那里得了好脸,自认为有了拿捏父皇的本事,只要他不停地卖惨,将自己塑造成和父皇从前一样的角色,就能得到他的好脸,还能持续给长姐上眼药。
可惜啊……如今父皇自身难保,老二的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
太上皇想到二皇子,就有些生气。就算他不迁怒阿盈了,那也是阿盈足够优秀,待他诚心,可二皇子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敢闹到他面前来,还想见他。不看看自己是哪根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