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珏阴沉着脸大步走过宫廷中繁复的小路,他甚至来不及等龙辇准备好,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冲出了御书房,将刚才还在商量事情的几位大臣抛在身后,等总领太监追出来的时候,已经连他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在从御书房到延福宫的一路上,裴明珏脑中似乎略过了许多念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他面上甚至看起来镇定无比,让偶尔路过的宫人都没反应过这是他们的皇帝。
直到靠近延福宫的时候,裴明珏猛然停住脚步。
他能看到宫人行色匆匆,在殿中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被血污染的水,知道这些都来自他心之所念的那个人,到了这一刻,他心中才开始蔓延出汹涌的恐慌。
裴明珏定了定神,抬腿走向殿中。
包括已经等候在外殿的顾问山与上官林,满殿的宫人太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都什么时候了还行礼?”裴明珏压着声音,他不能生气,不能发火,老师不会愿意看到的,“还不快去救人!”
“是!”
所有人又开始忙碌,裴明珏看向顾问山,声音蓦然哑了下来。
“老师他……怎么样了?”
顾问山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他嘴唇翕动一下,居然没能发出声音,可见他内心充斥着多大的不安与惊恐。
回答的是上官林:“回皇上,当时微臣与摄政王在一起,摄政王前一刻看起来还精神尚好,下一刻就捂住腹部倒了下去……”
“他一定会没事的。”顾问山甚至顾不得礼数,粗暴地打断了上官林的话,他看着裴明珏,似乎在寻求他的认同,“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喝九叶莲,涤尘散的毒性应该都压制下去了对不对?他甚至还还兴致很好地写字和画画,他的精神明明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呢……”
裴明珏侧眸看向一旁的桌案,上面还摊着简子晏之前写的笔墨,这会也没有人想起来整理,凌乱地铺了一桌子。
他拿起一张纸,在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之后,眸光凝滞许久,然后突然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桌案才没有跌倒。
“问山,何必到了现在还要自欺欺人。”他的声音轻得一出口就流散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让人听不真切,“这几日的精力无非是回光返照罢了,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上官林之前只知道简子晏身体不好,却是第一次听说居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愣在当场,面上流露出不敢相信的悲伤。
“不!”
顾问山眼眶通红,发出低沉的咆哮。
“他不会死的!明明有那么多太医和名药在吊着他的命,他怎么会真的死去,他不是不放心大景吗?他怎么会舍得离开!”
裴明珏不言不语,眼神始终定在手中简子晏的笔墨上,任凭顾问山困兽般的癫狂,反而显得像是三人中最平静的一个。
上官林对皇帝的了解不够深刻,顾问山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就这么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太医院正王太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他的手上和身上还带着黑色的污血,一来就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皇上,摄政王大人醒了……他想见您。”
顾问山与上官林都露出大喜的神色,他们刚要挪动步子,王太医就哆嗦着出声:“将军,上官大人,摄政王只交代让皇上一个人进去。”
如果是平时,裴明珏想必已经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是此刻他不但没有露出分毫高兴的神色,反而眼神幽幽地沉寂了下去。
“朕知道了。”
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裴明珏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又折回来,将手中的纸张放入顾问山的手中。
“问山,朕有一道圣旨藏在御书房的牌匾之后,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当去取出,循言行事。”
顾问山怔怔地看向他,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些,但不妨碍他心口越扩越大的惶恐:“皇上指的意外……是什么?”
裴明珏神色幽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深深地望了顾问山一眼,然后转身向床边走去。
“传朕旨意,所有人全部退出殿外等候,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违者杀无赦。”
顾问山下意识地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却被这道皇权命令扎在原地。
他望着裴明珏的背影,总觉得在年轻的皇帝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诀别之意。
“将军,我们先出去吧。”上官林轻声提醒。
顾问山机械地点点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被放入手中的字样,在看清之后他瞳孔骤缩,不受控制地捏皱了纸张的一角。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摄政王这一生的风骨与追求,尽数浓缩在这寥寥的几个字当中了。
……
裴明珏走入帐中,撩起龙袍的下摆,轻轻地跪在了床边。
“老师,青玠来了。”
简子晏的确是清醒着的,只是已经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尾和唇色都已经变为深黑,那是毒素彻底爆发,再无可压制的表现。
他没有看向裴明珏,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上方,眼中再寻不到那抹清润温柔的光芒。
“我说与你的话,你似乎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裴明珏垂下眼,遮住其中的苦涩,语气无比恭敬,又包含着几分祈求:“老师指的可是不许青玠再如此称呼于您……只是青玠唯有如此叫您才能证明青玠心中的敬与爱,原本青玠已经决定再也不出现在老师的眼前,如今老师垂怜青玠,肯最后再见青玠一面,就容青玠放肆这一回,可好?”
简子晏闭了下眼睛,声音喑哑微弱,如同深夜窗前摇摇欲坠的烛火:“罢了,正如你所言,总归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再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裴明珏深深地低着头,之前苦苦压抑的悲哀与心痛在这句话下决堤,他挺直着背脊,注视着自己的泪水落到散开的龙袍下摆。
简子晏道:“这几日我冷静下来想了许多,有一些话还是想要告诉你。”
裴明珏声音哽咽:“老师请讲。”
“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短到我不足以改变你,这也许并不怪你,而是我过于天真痴妄。”简子晏的口吻倦怠而平静,“你父亲用十几年时间给你灌输的思想,我居然妄图用区区两年的时间去改变,现在回想,着实可笑了些。”
裴明珏抬起头来,面上满是慌张与恐惧,他最害怕的事无非就是简子晏提起对他的失望与后悔,但他又无力说些什么,因为简子晏所言的确句句属实,让他一遍遍地唾弃与厌恶自己,而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他只能声音小而颤抖地说:“不是……老师的问题……是青玠不识人心,愚蠢荒谬……”
简子晏终于转过脸,目光定在裴明珏满是泪水的脸上。
“教不严,师之过。”他轻声道,“我没有把你教好,如何能没有我的过错呢。”
“不……”裴明珏发出压抑的悲鸣,“是青玠之错,老师不要再责怪自己……”
简子晏勾起唇角,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就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说话的音量又弱了一些。
“看你如今后悔认错的模样,我……姑且就当你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