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拐角处的窗台上,已经洒满金黄色的阳光。黑灰色的台阶在光线的照耀下,显现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三楼西户的门打开,一股难言的酸味冲进闷涩的楼道。何城的身体猛然僵硬,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迅速将门关上,语气微微懊恼:“我没事了,你回家吧。”
昨天晚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完全没顾得上屋里的环境是怎样的,也顾不得奇怪的味道。他胃部绞痛厉害,还没来得及跑进卫生间,就将吃进去的食物吐了个彻底。
又不停地呕出酸水。
经过一夜的发酵,屋内的景象可想而知。
禾央没看清屋里的环境,空气里弥漫的味道足够让她清楚屋里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
“我回家收拾一下,十分钟后来找你?”
何城低垂视线,摇头:“......你忙了一夜,好好休息,别来了。”或许是被人窥探到窘迫的情形,令他说话的语气都不似先前雀跃,沉沉的,透着股委屈难过的意味。
禾央:“这才几点,回家也睡不着。其实没什么事,要不我跟你一起收拾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何城没答应,他让禾央在家里等他十分钟。
禾央敞开家门又叫何城等一等,从门口的柜子里拿出口罩递给他。他带上口罩,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打开通风,简单将地面的呕吐物收拾一遍,这些事情他从前从来都不会做,是佣人负责。
简单收拾干净,他摘下口罩闻了闻,确定没有奇怪的味道,才将门敞开,到对门敲了敲。
禾央出来时拿着家里的扫帚和簸萁,带着口罩,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何城一直没换衣服,又在屋里忙着处理地面,禾央催着他去卫生间洗漱。
禾央举起一同带过来的拖把:“......你快去洗澡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就好啦,你一次性借给我那么多钱,我总要报答一下吧?”
“再说啦,好朋友不分你我。”
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
何城想,她的嘴角是向上翘起的,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脸上跳跃着明快的笑意。
如果没有口罩就好了。
何城最终听话地进了卫生间,毕竟身上的味道确实不太好闻,他不能以这样的精神面貌面对禾央。
禾央托着装满水的拖把桶放到房门口,家里没有八四消毒液,她想了想,跑回家抓了一把洗衣粉放进水里,拿起拖把在里面洗洗,从门口开始拖。
拖把沾地的瞬间起了小泡沫。
她用脚擦了擦,发现地面有些打滑,刚准备把水倒掉,换桶新的,门口传来敲门声。
何城还在卫生间洗澡。
禾央打开门。
强烈的太阳光在台阶上打下一道明亮的直线,灰扑扑的墙面有些掉皮,微微生锈的楼梯扶手旁边,俏生生立着位容颜娇艳的女人。
穿着紧身衣,不及膝盖的一步裙。
她挎着保温桶,嘴角恰好扬起抹微笑的弧度,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带着成熟的魅力。
“——姜雪慧。”
禾央几乎是咬牙切齿默念出这个名字。
禾央从来都是阳光的人,遇到事情很少会往坏的方面去想,这得益于她小时候是在姥姥姥爷的宠爱以及村里小伙伴的照顾下长大的。
她生了双明亮的眼睛,柔和的眉形。
身形虽然瘦削,两颊却有天生的婴儿肥。
这样的长相第一眼就容易让人产生“这个人性格好”“看起来乖巧”的想法。
然而这个时候,她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如同夏季说变就变的天气,忽然之间乌云罩顶。
姜雪慧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是个女生时彻底僵硬:“让一让,我进去。”
禾央的视线上下扫视姜雪慧,带着明晃晃的厌恶,攥着拖把的手狠很收紧。
真想一拖把甩过去。
禾央毫不客气:“你是谁?想进就进!”
姜雪慧见对面的女人带口罩、手拿拖把,心底升起的危机感消退下去,以为是何城叫来的保洁,语气不无骄傲道:“你只是一个保洁,对我的态度好一点。你还没有资格知道我是谁,识趣的话就给我让开,再给我赔礼道歉,我可以不追究你的无礼。”
禾央翻了个大白眼,她把拖把头拄在地上,往门口的正中央一站,她比姜雪慧高了将近半个头,借助身高的优势,眼皮半垂,颇为嫌弃地哼了声。
“想让我对你的态度好,这辈子都不可能!”
禾央磨牙,用自以为很有气势的眼神瞪着她。
姜雪慧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满脸写着对她的厌恶和憎恨,她在何家工作好多年,自认为是唯一一个能够靠近何城的女人。
自从何城回到A市,在国外三年他人长得更好看,这让她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思更加不可收拾。
这几个月里她主动揽下为何城送餐的活。
从何家老宅到大学城这间租房路上要耗费整整三个小时,但想到能进入其他女性都不能进入的地方,她满心的骄傲和自得。总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这一切幻想都被忽然出现在屋里的女人打破。
姜雪慧黑着脸:“你给我让开,否则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你的下场不会好过。我在他身边十几年,可不是你这个心思不正的女人能够比得上的。”
禾央想跟她呛声,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很少跟人发生言语冲突,顶多像个小学生似的耍耍狠,她的嘴皮子功夫也不厉害,眼珠一转,她看到放在门口的拖把桶。
心底的恶念几乎是在看到姜雪慧的那一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想起在烈火下少年奄奄一息的模样,满身的烧伤不知道有多么痛。她也疼!
禾央身子一侧:“好啊,你进来吧。”
她双手环抱着拖把把,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那么几句看似妥协的话语。
姜雪慧扬起下巴,踏着低跟鞋迈过门槛。
禾央往后退几步,一脚踢翻盛满洗衣粉水的拖把桶。冒着泡的水液在光滑的地板上迅速四散。
姜雪慧“哎呦”声跌倒在地。
姜雪慧在进入何家前过得拮据难堪,自从被大姨带着进入何家做保姆工作后,起初心底那点低人一等的心思彻底消散,何家两位少爷都是傲气的人,大少爷几乎不着家,小少爷又在屋里很少出来。
她便把自己当成何家的半个女主人,奢靡又威风。
滑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的大脑短暂空白,价值不菲的衣服染满地面的脏水,保温桶的桶盖子跌开,里面滚烫的药膳淋在她光裸的小腿。瞬间烫出水泡。
她刻意做出微笑的面容维持不下去,腿部的烧伤和尾椎传来的痛意让她面颊扭曲,她狼狈不堪坐在脏兮兮的地面,嘴里痛呼不止。
“你有病啊!”
禾央在姜雪慧跌倒时抱着拖把往后退了好几步,溅起的水花还是有几滴落在她的腿上。她全不在意,兴致勃勃盯着淋了满地的冒着热气的药膳,尤其在看到姜雪慧一幅恨不得活剥了她却疼得呲牙咧嘴的面目,只想张嘴哈哈大笑几声。积压在胸中的郁气缓缓吐出。
禾央又恢复那副温柔天真的模样。
她扯下口罩,好看的眼睛像两弯小月牙,白皙整洁的牙齿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她咧嘴笑得恶劣,面容变得调皮又明亮。
“我的身体可健康了,前几天还做了好几份心理量表,我的心理也同样健康。大姐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健康的样子,尾椎骨没事吧?腿上也得留疤了!最严重的估计是你的心理状况,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要脸呢!”
她用毕生最冷漠的语气嘲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
姜雪慧的脸阵青阵白。
她的怒气随着禾央的一句大姐熊熊燃起,又因她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攀至高峰。癞□□是谁,不言而喻。她总感觉她努力打造多年的姣好外表和自信在这一刻全部被敲碎。她想要站起来,起码不要坐在狼藉的地面任由这个不知名姓的人肆意嘲讽。
可尾椎的痛意让她只能维持原状。
就在这个时候,卫生间的门骤然敞开。
老房子的隔音不算好,何城听到外间传来的声响,匆匆套上裤子就打开门向外跑。
他先看到坐在地面的姜雪慧。
姜雪慧全身的衣服湿透了,腿部淋满药膳,烫得皮肤通红。虽然狼狈,但是实话实说,姜雪慧的样子很漂亮,她长发披肩,泪盈于睫,委屈瘪着嘴,楚楚可怜的模样是个人看到只会觉得心疼。她泪汪汪的眼睛委屈望着何城,酝酿出的泪意将要冲破眼眶滑落,何城已偏开视线。
在看到拄着拖把几乎缩在角落的禾央时,他悬起的心才慢慢落下,视线在她脸部到脚腕迅速过了一遍,没看到半点伤口和地面溅起的药膳,他的表情才彻底缓和。
何城仍然不放心:“没事吧?”
何城光着上半身,水珠沿着湿透的碎发滑落在胸膛上,一路蔓延至松紧带扎起的窄瘦腰腹。他的身材并不强健,瘦削几欲见骨,大臂到小臂之间的位置蜿蜒纵横几道狰狞的疤痕,落在他白纸似的肤色上,如同苍茫雪地骤然裂开缝隙,露出大地本来赤黄昏黑的颜色。
禾央克制自己的视线不要总是盯着他的伤口看,她干脆垂下眼睫,扬起的唇角慢慢收紧。
一会儿是心酸疼痛,一会儿又被愤怒占据。
她想再狠很骂几句姜雪慧,碍于何城就在旁边。她的恨意何城根本无法理解。怕他会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没事找事,只能闭紧嘴巴,两颊鼓鼓的。
姜雪慧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小少爷要给我做主。厨师按照吩咐特意给您做的药膳,准备将近一上午,怕它凉了伤您的身体,我紧赶快赶来到这,就想您能喝口热的,养好身体,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我刚进门,好好放在门边的拖把桶就倒了,我知道可能是这位小姐不小心,可是她......她......”
姜雪慧低头,眼泪扑簌簌落下。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好不可怜。
禾央撇开头,不想看姜雪慧的嘴脸。
何城没说话,他静静等着禾央的回答。他问她没事吧,她还没给他回答。
姜雪慧喘了口气,见没人理她,颤巍巍道:“小少爷,我对不起你,药膳被我打翻了。刚做出的药膳,一直盛在保温桶里,我的腿被烫起泡,站不起来,您能拉我一下吗?”
禾央瞬间警觉,睁大眼睛瞪向何城。
何城被她的视线瞪得心脏一缩,他捏捏指腹,下意识挺直腰板,嘴角勾起抹天真无辜的弧度。
“你烫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