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花晨月夕。
天边破开一道白芒,满城的热闹喧哗在更夫的吆喝声中逐渐消匿。
七夕夜发生了太多事,让人疲惫不堪。
盛则宁刚卧入沁凉的竹簟床上,眼皮沉重地覆下,鬼使神差忽而又想起一事,一个激灵坐直了身。
竹喜打着哈欠,正在为她放下床帐,冷不防被她家姑娘炯炯的目光一盯,吓了一跳。
“姑、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歪着脑袋,蹙紧眉心,苦思冥想片刻,依稀是记得还有件事她没办。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撑起困乏的泪目,随着竹喜一道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竹喜摇摇头,惊讶道:“姑娘还有别的事?”
这一个晚上,盛则宁都忙得席不暇暖,连口茶水都没喝上,一件接一件都事,竹喜都要险些被劈成两瓣用了。
她还能有事没做?
昨夜宸王接连受袭,好端端一个佳节给搅得乌烟瘴气,教坊司里的人受到莫大牵连,巡查卫也人仰马翻,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抓到嫌犯。
百姓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觉得这事蹊跷。
总不会有人,无理无由就去‘刺杀’一位当朝正红的亲王吧?
而且据在场人描述所见,那来刺杀的人也并非什么本事高强的暗卫,无论是行刺还逃走都不太高明,反而有些像私人泄愤。
这就不禁让人揣度出一个不太美妙的故事,加上小报擅长添油加醋,很快这个负心郎宸王的故事就会广为流传。
因一人之事,扰了全城小娘子最期盼的节日,民怨沸腾,难以遏制。
盛则宁知道这事与教坊司无关,想尽办法为她们开脱,为此找了好些人,好在文家有名望,九公主有仗义,在一干小娘子的‘围攻’下,宸王不得不考虑安抚民愤这件大事,只能让步,不但撤了私兵,还放了教坊司等人,只勒令她们不得随意进出,留查待审。
这对教坊司来说,无疑是劫后余生。
再说分开后,盛则柔虽然带着两名侍卫,但是夜深人闹,还是遇到了一些挑事之人。
所幸薛澄去的及时,要不然盛则柔和一位年轻郎君恐怕要吃大亏了。
据盛则柔说,那位年轻郎君是个寒门出生,入京赶考,因思念亡母所以跑来曲水边上放水灯祈福,与盛则柔两人都是幼年丧母,故而聊了几句,没想到被那几个恶徒当众污言秽语。
盛则宁气不过,将人抓了回来,逼着他们当众道歉了才罢手。
有人认出她是之前‘打’管修全,还把管修全告去清苦道观干苦力的那位小娘子,都惧怕了三分,拱手求饶不说,还举手发誓再也不敢酒后胡言。
光这一夜就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回了府,竹喜连忙宽慰:“姑娘兴许是累过头了,现在天大的事也不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一觉。”
更何况现在天大的事还没有影呢。
对她们而言,宸王出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犯不着为了他不眠不休吧?
竹喜这话也合情合理,盛则宁揉了揉眼睛,吩咐竹喜过午后要叫她起身。
午后,气温攀升,竹簟也被熨得发烫。
盛则宁薄汗沾身,里外翻滚了几下,也没找到凉爽的地方。
不等人叫,她就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
懒洋洋踏过床边的绣鞋,捡起掉到桌子下的团扇呼呼朝自己扇了几下,余光落下,就看见几道彩光照在地面上,五彩缤纷。
她视线往上抬起,就见桌面上放着一些她未见过的东西。
哪怕头昏脑胀,她也不记得昨夜有买过这么多大物件,几乎都要占满了她一张紫檀圆桌。
“竹喜?”
盛则宁朝外喊了一声,竹喜兴许去为她准备洗漱的用品,并不在屋外,她只好自己走过去瞧瞧。
只见里头不但有画轴、有盒子装着的磨喝乐、风筝、丰记的酥点……一盆栽松大剌剌伸展着翠绿的松针,就占了她小半的桌子。
这什么东西?
盛则宁更加肯定,自己就是昏了头也不可能买这一看就是老人家喜欢的盆景。
她把目光转到其中最鲜艳耀眼的琉璃灯上。
足足看了三息,忽然间,她想起来今晨她入睡前忘记的事。
她把瑭王给忘记了!
这盏灯之所以眼熟,是因为她前一次见着的时候,还是提在封砚手上。
她离开之前,封砚对她说什么来着?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
“竹喜!”
盛则宁打开门,朝外张望,竹喜正好已经带着小丫鬟迈进院门,听见盛则宁叫唤就快走了几步,到她跟前。
“姑娘,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盛则宁回身,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都是瑭王送来的?”
竹喜点头,快言快语道:“是啊,一大早瑭王府就有人送了过来,那时候姑娘睡得很沉,奴婢就没有叫醒姑娘。”
盛则宁更奇怪了,扇了两下凉风,“你说是一大早?不是昨夜就送来的吗?”
“确实是姑娘睡下没多久才送来。”竹喜坚定自己没有记错。
那时候她都正准备回屋睡觉,突然被门房的小厮叫住,记得很清楚。
盛则宁往上探头,看见琉璃灯里的蜡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明明昨夜封砚提着的时候,蜡烛已经烧过了,这是烧完了一只蜡烛所以才换了根新的?
在大嵩,蜡烛的工艺经年累月地精进,时至今日,稍好一些的蜡烛都能烧三个时辰,足够彻夜了。
盛则宁不是没有等过烧完一只蜡烛的时间,但是她又觉得封砚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来人说了什么?”
竹喜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放下琉璃灯,轻摇了一下,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脑子有些多虑了。
瑭王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真等她三个时辰不走吗?
从前,也只有她傻罢了。
如今想来,若是真遇到更重要的事或人,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果然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是曾被遗忘到烛尽灯灭的她一样。
*
王贵妃昨夜也是彻夜不眠。
一大早就把宸王召了进宫,详问发生的事,听完后直呼‘你糊涂啊!’
为了一件小事大动干戈,莫不是忘记了魏平先前的教训。
“母妃,那人分明是想要刺杀儿臣,这也算是小事?!”宸王怒火未平,他没有找到凶手,还被九公主等人围着问责。
他算是看了个清楚明白,这次带头的人也是盛家那个小娘子,她分明是为了帮封砚故意要抹黑他名声!
他重重放下茶盏,侧身对上首坐着的宫装贵人道:“母妃,我感觉这事肯定是与封砚有关系!”
“五皇子?”王贵妃愣了一下,“怎会与他有关系。”
“若儿臣出事,如今得利的人还能有谁?母妃您想一想,魏平那件事给皇后带来了多少好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搞不好自导自演也说不准。”宸王握紧拳头。
“谁家会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导演这样的闹剧?”王贵妃并不认可这一点,不过她经由宸王提醒,也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不过你有件事说的对,封砚一直并不起眼,可是最近官家对他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没错,母妃,王氏女父皇竟然第一考虑的不是儿臣,这就让儿臣十分不解,我为长,他为幼,哪有越过哥哥,反指弟弟的道理!”
王贵妃捏着纨扇,黛眉微颦,浓艳的容颜曾是她的利器,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态。
宸王看了一眼母亲的脸,忽然就沉下了声:“母妃,您就跟儿臣透露一嘴,父皇他近日的身体可还好?”
王贵妃心里一跳,手指捏着竹柄,目光倏然犀利射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宸王半阖双眼,声音又低又沉,“若是父皇身子不好,母妃应当早劝父皇立下太子,稳固朝纲。”
“可是皇后那边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意……”话说的容易,与魏皇后争夺多年的王贵妃哪能不知道这事并不是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完成的事。
不说官家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再说魏皇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只等着他们出错。
这次的事件她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只盼望着能在官家耳边多吹吹‘宸王不贤’的歪风。
“瑭王是儿臣要对付的,母妃只管在宫里对付魏皇后就是。”
宸王斩钉截铁地道:“只等着秋猎,我就有办法让他再无翻身之力。”
王贵妃怔怔看着他,儿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可是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越看越像是他的父皇,一样翻脸无情。
“那萱儿你打算让她怎么办?”王贵妃声音有些发涩,虽然面前站着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是她的骄傲和希望,但是他现在每走的一步都让她心底发寒。
宸王脸色微青。
那个女人与他情意缠绵时何等乖巧听话,又娇媚动人,他的确还算喜欢,谁知道妒性太大,不懂分寸和大局观,竟然三番五次想要破坏他与王氏的联姻,实在可恶。
“母妃当知道,儿臣也并非寡情薄意之人,若是母妃能去能替儿臣去劝说萱儿不要固执了,待我心愿达成,必然也不会亏待于她。”宸王放缓了嗓音,目光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心情复杂,尤其在得知谢朝萱有孕后,就知道她这个儿子注定是在走皇帝的旧路。
她从前也是这样轻信了枕边人,才落到只能为妾的地步。
己所不欲,何必强加于人。
*
风轻云舒,馥郁的花香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半卷起的竹帘遮去刺目的日光,盛则宁对镜梳着长发。
竹喜带着人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捡起来,看见那盒丰记的糕点就捧过来问盛则宁。
盛则宁垂眸看了一眼,还是让她拿下去给其他丫鬟分了吃。
“姑娘,还有一副遥山君的芍药图……奴婢看这好像是真迹。”
盛则宁瞥了眼,“收起来吧。”
“……是。”竹喜遗憾地把瑭王殿下的‘好心’一股脑收走了,半点也没留下。
盛则宁梳洗完毕,又出门去了。
这会苏氏还在老夫人院子里,盛则宁赶在被阻拦前就溜了出去。
比起夜里的热闹,正午的街道上显得清冷许多,只有些奴役清扫着大街上的灯笼、竹签、还有蜡油。
盛则宁从帘子外探出视线,正好经过了那棵云客松,莫名有些心虚。
就当她要让车夫离开时,从远处跑出来一个灵活的胖子。
“小娘子!你等一等哈!”
盛则宁一怔,指着自己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店家因为太胖了,停下来就扶着膝盖喘了好久的气,没气回话就先点了点头,等他稳住了气,才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道:“昨夜那位郎君给的太多了,我虽然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人,但是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这么多钱。”
“?”
盛则宁问:“什么郎君?”
店家比划道:“就是昨天晚上,那高个子,长得很俊,就是脸有些冷的郎君,他提着一盏琉璃灯和小娘子就在这个位置说了一会话,小娘子应该是他的熟人吧?”
说到熟人两个字,他还转出了一些暧.昧的腔调,促狭地用那对小眼对盛则宁眨了眨。
盛则宁明白过来,他说的人就是封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