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雾袅袅,淫雨靠靠。
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从含章殿出来,抬眼便见被宫娥宦官簇拥的胡贵妃,她轻抬着下颌,正睨着他。
“贵妃娘娘。”
贺仲亭俯身。
“贺大人既从里头出来了,是否也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究竟要走哪条道?”胡贵妃扶了扶鬓发,意有所指。
“臣告退。”
贺仲亭脸上神情不显,行了礼便要往阶下去。
“明月没有死对不对?”
身后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贺仲亭一顿,回过头去。
含章殿中果然还有她的人在。
“都这节骨眼儿了,陛下还想着让你将明月找回来,”胡贵妃笑盈盈的,一双眼却冷极了,“那你就将她找回来吧,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个女人,找到她的女儿也是好的。”
贺仲亭低首,却并未多言,也不撑伞,他抬步走了下去。
“娘娘,贺大人一向对圣上忠心耿耿,您说贺大人他……”
胡贵妃身边的宦官犹犹豫豫的。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他若真是那不知进退的人,只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稳坐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么些年。”
胡贵妃居高临下,凝视那道走入朦胧烟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无常之人,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得到他的青睐的。”
贺仲亭冒雨骑马回到贺府,温夫人立即唤人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更衣,天色暗淡下来时,晚膳才摆上桌,温夫人瞧见儿子浑身湿透,从庭内走来。
“你们父子两个怎么都不知道撑伞?”温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绢帕擦了擦儿子沾了雨水的脸。
“知道我入宫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吧?”贺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却还没喝一口。
“父亲,”
雨珠顺着贺星锦的下颌滴落,“胡贵妃怎会轻易让您入宫见了圣上?”
如今含章殿已经被胡贵妃所控制,陛下想见什么人,不想见什么人,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与儿子要说些公务。”贺仲亭不紧不慢。
温夫人已习惯他们父子两个谈论公务时自己不能在场,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贺星锦一定要沐浴换衣,去去寒气,便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此前我问你,临清楼中的那两具尸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堂内只剩下贺氏父子二人,贺仲亭语气平静,“你是如何答我的?”
贺星锦神情微变。
“子嘉,你以往从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撒谎,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对我隐瞒颇多。”
贺仲亭手中的茶碗轻扣桌面。
“对不起父亲。”
堂内一时寂寂,贺星锦许久才出声。
“说说,你为何瞒我?”贺仲亭看着立在大开的门前,那个一身暗青缠银鹤纹袍都湿透的青年。
迷蒙烟雨在他身后,他湿润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里,沙沙的雨声落了满耳,再凛冽的夜风也吹不动他湿透的袍角:“父亲,若在禁宫,她会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谁敢伤她?”贺仲亭气定神闲。
“可父亲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与五皇子必有一争,陛下已经老了,”贺星锦轻抬眼帘迎向他的视线,“何况,最敢伤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贺仲亭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分毫惊异。
“我不知道。”
贺星锦转过身,满庭夜雨冲刷濯洗着瓦檐,湿润的水气迎面,他低沉的嗓音里裹了几分迷惘:“父亲,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与那个少年是否已经离开玉京。
“父亲您何苦问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么?”贺星锦再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星罗观临清楼的那场火,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它怎么会蔓延得那么快。
楼内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蕴贞公主,另一具却并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龄,即便她们烧得面目全非,也能查验得出。
贺仲亭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的面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话要说的,但最终,他只轻拍贺星锦的肩:“记得听你母亲的话,沐浴换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顾好自己。”
一桌晚膳动也没动,贺星锦看着贺仲亭接了女婢递来的伞,踩着雨水走入夜幕深处。
荣王府。
炭盆烧得通红,时有火星子迸溅,秋泓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进去,其上隐约可见“温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爷,其实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过头,看见荣王双臂撑在案上,失神地望着炭火,便出声道。
荣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摇头:“不必了。”
“绒绒已经离开禁宫了,如今胡贵妃正盯着荣王府,若这些东西被发现,岂非多添话柄?”
荣王凝视着案上零星的几封信件,那上面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女儿的亲笔手书,只不过这些手书都是她写给温氏的。
“鹤紫说,公主有将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着。”
火光时明时暗,秋泓烧掉的,都是经由她以温氏的名义代笔却并未送入禁宫的书信。
商绒所熟知的温氏的笔迹,实则是她的笔迹。
“都烧了么?”
荣王指节蜷缩起来。
“烧了。”
秋泓简短地答。
荣王不说话了,他将桌上的书信递给她,随后靠在椅背,怔怔地盯着满窗的夜雨发呆。
门外有了些动静。
秋泓立即起身去开门,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风吹着雨丝进来,书房内的长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来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并未烧尽的东西。
“敬直,还未多谢你愿借夫人的名义于我,让我得以与绒绒做一回不见面的忘年之交。”
荣王坐在书案后,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
“王爷何必言谢。”
帘外的的男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贺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该早一些如她的愿,”荣王长叹一声,“也好过她回来这一趟,徒增烦忧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