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惠丽一进门就开始哭诉,吕秀英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她用眼神示意林笑回屋去,然而林笑呆呆地站在原地,根本没读懂妈妈的眼神。
终于等到一个空隙,吕秀英对林笑说:“笑笑,回屋写作业去,把门关上。”
“我早就写完了……”林笑在妈妈的目光中闭上嘴,乖乖回屋,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家里的房门从来挡不住林笑听外面的动静。她听到齐阿姨长叹一声,“现在全家上下,只有月月站在我这边。”
齐阿姨口中的月月是女儿冯宝月。
“老冯知道月月站在我这边,对月月也没什么好脸色。”
“秀英,不怕你笑话,实话告诉你,我现在看着老冯觉得特别陌生。”
“我晚上躺在床上,听着老冯在我旁边打呼噜,我就想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我真的认识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人吗?”
“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还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他?”
林笑听到一声响亮的抽泣声,然后是妈妈的劝慰声:“喝口茶,喝口茶。”
林笑第一次见到冯阿姨像今天这样,声音都是浓浓的疲惫。
齐阿姨平时说话语速很快、嗓门很大,爱说爱笑,笑声经常震得林笑的耳朵疼。林笑小时候耳朵比现在还要灵,每次听齐阿姨说话都悄悄站远一点,否则她的耳朵就要受苦了。
但是现在齐阿姨的声音好虚弱。
她的脸色也很苍白。齐阿姨平时很爱打扮,喜欢穿鲜艳的衣服,还会化妆。
吕秀英从来不化妆,林笑小时候觉得齐阿姨化妆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像变魔术一样,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就是魔术师的道具。齐阿姨会把脸涂白、把嘴唇涂红、眉毛涂黑,还会用烧热的睫毛夹夹一下睫毛,这样睫毛就变得弯弯翘翘了。
冯宝月经常央求妈妈也帮她夹一下睫毛,齐阿姨有时候会答应,把冯宝月的睫毛也夹得弯弯翘翘。
林笑转学之前,每次冯宝月夹了睫毛,都会凑过来让林笑看,“你看看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然而今天,爱打扮的齐阿姨却苍白又狼狈,仿佛连身上的衣服都失了颜色。
林笑坐在书桌前,手里扣着橡皮,心想下岗真的是一件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
齐阿姨和妈妈聊了很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齐阿姨在说话,妈妈在旁边安静地倾听。齐阿姨仿佛并不需要妈妈说什么,今天来找妈妈,只是为了找个人听自己说话。
“我真的要憋死了。”林笑听到齐阿姨说,“秀英,我要是不和你说说,我真的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好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回去了,得回家做饭了。”齐阿姨起身告辞,“也耽误你做饭了吧?你快去做饭吧。”
齐阿姨急匆匆地走到门口,伸手去开防盗门,不熟悉这个防盗门怎么用,拧了一下没有拧开。
吕秀英上前帮齐阿姨开门,“得先往外拔一下这个。”
“惠丽,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吕秀英问齐阿姨。
齐阿姨没有回答,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最终什么也没说,迈着步子离开了。
林笑听到齐阿姨走了,房门打开一条缝,看着站在客厅里走神的妈妈。吕秀英回过神来,朝着林笑招手:“出来吧。”
林笑走到妈妈旁边,贴着妈妈,“妈妈,最后齐阿姨家里会是谁下岗呢?”
吕秀英伸手摸了摸林笑的头:“妈妈也不知道。”希望齐惠丽能保住自己的工作吧。
吕秀英长叹一口气,做女人真难。
“笑笑,以后你想做什么,妈妈肯定支持你。”吕秀英想到林笑以后长大结婚,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真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虽然她知道还要很久很久。
吕秀英心想,如果林笑以后结婚了,她和丈夫两人里必须有一个人下岗,自己肯定是帮着林笑的。
她才不会像齐惠丽的爸妈那样,劝齐惠丽让一步,傻不傻啊。
怎么齐惠丽的公公婆婆就不劝着老冯让一步?
吕秀英想了想,说道:“你哥那么护犊子,肯定也向着你。”
“到时候妈妈和哥哥给你撑腰。”
林笑眨眨眼睛,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说到了那么远的事。
吕秀英看到林笑懵懵懂懂的样子,摸摸她的头顶:“不说这个了,你想吃什么?”
已经过了平时吃饭的点了,吕秀英想了想,“给你做个拌面行不行?”
林笑点头:“行!”
“妈妈,冯宝月的妈妈和爸爸必须有一个人下岗,冯宝月会不会很难过啊?”
虽然冯宝月不是林笑的朋友,林笑还是替她担心。
吕秀英叹息:“那肯定是要难过的。”
棉纺厂大院里又何止有一个冯宝月、一个齐阿姨和一个老冯。
这次下岗波及到的人数上千。下岗的人们最迫切的需求自然就是找工作,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哪里有一点希望都愿意去试一试。
吕秀英和林跃飞都没想到,大院里会有这么多人来家里,问林跃飞的公司还招不招人,有没有什么工作能给她们做。
“一二三四五……这个星期的第五个。”林笑回忆了一下,这个星期已经有五个阿姨来家里问哥哥公司招不招人了。
五个人都失望地离开。
林跃飞的公司之前经过一轮扩张之后,已经进入了平稳发展期,没有多余的工作岗位。
林跃飞对登门寻求机会的邻居们说实话:“我们就是一个小公司,坐办公室的没几个人,就一个会计、一个行政,行政一个人做公司里大大小小的杂事。”
“其他人都是要去工地的。”
“工地里的建筑工人倒是一直缺,不管什么时候来我们都要。”
邻居们一脸失望地离开了,下岗的纺织女工们显然不可能去工地做建筑工人,根本干不来这样的体力活。
就算是从棉纺厂下岗的男人,也不可能去工地搬砖,这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家里每一次有人登门的时候,吕秀英都会让林笑“回屋去写作业”。林笑已经习惯了妈妈的这个说法,默契地不再提自己作业已经写完了。
每一次邻居离开后,家里的气氛都不太好,妈妈和哥哥经常为下岗的人们叹气。
“哥哥,这么多下岗的人,都去哪里找工作呢?”林笑问道。
林跃飞摇头:“很难。”
棉纺厂工人下岗只是开始,接下来几年还会有很多个国营大厂有下岗潮。虽然现在经济在发展,各行各业会增加很多新的工作岗位,但是消化这么多下岗工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下岗工人的年龄也是一个问题,四十岁以上找工作肯定比年轻人更困难。很多人在国营大厂里呆了半辈子,没有过硬的学历、没有实用的技能,甚至拉不下脸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工作。
根据林跃飞上辈子的记忆,很多自己下岗、丈夫没有下岗的女工后来就没有再工作了,从双职工家庭变成单职工家庭。
夫妻两人都下岗的,有些找到了新的工作,有些去做点小生意。九十年代初经济刚开始腾飞,做小生意只要肯吃苦,基本都能赚到钱。
当然,这不代表下岗的经历不痛苦。
住在棉纺厂大院里,每天都在接收下岗的消息,林跃飞下意识地帮身边的下岗工人们留心工作机会。
他干工程时认识的一个开宾馆的老板,新开的宾馆在招客房服务员,主要招女服务员,对年龄也没什么要求。
再有人来问林跃飞的时候,林跃飞就把这个工作机会告诉大家,“不过我只能牵个线,还是得自己去面试,还有试用期。”
能不能得到这个工作,得看能不能干好,林跃飞说了不算。
然而客房服务员这个工作,在纺织厂下岗工人们听来,无疑也是很不体面的工作。去旅馆换被套、叠被子、扫地、擦地……要是国营宾馆也就算了,还是私人开的宾馆,下岗工人们一时间很难转变思想,都不愿意去干。
林跃飞也不太意外,他实话实说:“目前我确实只知道这个工作机会。”
“如果以后有其他的,我再告诉大家。”
现在大院里还有一些人,抱着棉纺厂还能变好的希望,每天期盼着棉纺厂渡过难关,再把下岗的工人招回去。
然而林跃飞知道,这只是白日梦罢了。
棉纺厂要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根本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几天后,又有一个邻居敲响了林笑家的防盗门。吕秀英打开防盗门,让邻居进来坐,又是一个来询问有没有工作机会的邻居。
林跃飞还没回家,但是吕秀英听林跃飞说了那么多次,她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小飞公司里不缺人,他认识的一个开宾馆的老板,在招客房服务员,不过李姐你估计看不上这样的活……”
李阿姨打断吕秀英的话:“我看得上!”
“我就是听说这个,特地过来的。”
“小飞真能介绍我去干客房服务员?”
吕秀英愣了一下,说道:“对,但是这小飞说了也不算,就是给介绍一下。”
李阿姨感激地说道:“介绍一下就行啊!那个宾馆在哪里啊?我什么时候能去?”
吕秀英翻开家里的电话号码本,给李阿姨念了一个电话,“你打这个电话就行。”
李阿姨连忙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好好好。”
吕秀英犹豫着开口:“李姐,你真愿意去干啊?”客房服务员的工作机会已经被十多个人拒绝了,吕秀英没想到李姐竟然愿意去。
李姐说道:“愿意啊!家里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呢。这工作不是挺好,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丢人。”
吕秀英连忙点头:“对,靠劳动赚钱不丢人。”
李姐第二天就去宾馆报到了。林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很关心后续。如果哥哥在她睡觉前回家了,林笑就要问哥哥一句:“哥哥,李阿姨能有新工作吗?”
林跃飞无奈:“我又不在宾馆上班,我也不知道啊。”
在妹妹的每日一问下,林跃飞帮忙打听了一下李阿姨在宾馆里试用期的工作情况,回家告诉林笑。
“你李阿姨干得挺好,培训的东西很快就学会了,干活很麻利。”
唯一的问题,就是李阿姨的嗓门太大了。这是纺织女工的通病,车间里噪音特别大,说话全都要用喊的,久而久之日常生活中说话也像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