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河家靠墙的位置种了棵好大的桂花树,那树长得很好,许多枝条都越过墙头,奋力舒展到街上,不难想象桂花开时,会是何等美景。
谢钰和马冰站在外面准备敲门时,就听见软乎乎的读书声从树下传来。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是《千字文》,孩童启蒙用书“三百千”之一,据说那王河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今年刚满五岁。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准备敲门的手,有千钧重。
他们这一进去,或许方才美好的一幕就再也不会出现。
可该做的事,终究要做。
“谁呀?”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马冰定了定神,“衙门的人,来问些事。”
读书声戛然而止。
“昨儿不是来过了么?”女人站在里面问。
她的声音很沉静,并不似寻常农妇没得章法。
谢钰便将腰牌放在门缝处,“有些事没问清楚。”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年青女人的脸。
正如方才小丫娘说的那样,她的容貌极清秀,瞧着颇有些书卷气,身量高挑,竟是民间门少有的美人。
她叫王香,正是王河的妻子。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马冰,到底侧了侧身,“进来吧。”
早上天还不太热,许多人都趁凉快出来打水、洗衣裳,见她家有外人来,纷纷驻足,“平平娘,有客来啊?”
许多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们的名字仿佛也就消失了,转而变为某某娘,或某某媳妇。
但显然王河在这一带并不受待见,大家便用她家长女的小名来称呼王香。
王香笑了下,“衙门的人,来问些事。”
说话那人和身边几人就相互看了一眼,“不是昨儿刚来过了么?”
王香道:“大约有些事没说清。”
那几人又瞅了谢钰和马冰一眼,见他们确实不像坏人,这才走了。
谢钰和马冰一边听着王香和邻居们的对话,一边看着院中场景:
除了靠墙的桂花树外,院中还有一颗石榴树,两者分别取“蟾宫折桂”“多子多福”之意,是最受人们喜爱的两种庭院树木之一。
可惜并非每次期待都会成真。
王河既没有高中,也没有多子多福。
石榴树下坐着两位老人,老头儿正教小点的姑娘念《千字文》,老太太手里拿着针线,正看着大点的姑娘描红。
看来白石镇读书之风确实很浓,他们竟不像别的地方的百姓一样,带着小姑娘做针线活儿,而是读书。
要知道,读书是很费银子的,况且女孩儿读了书,也考不得科举,做不得官。
但他们还是教了,显然对这对孙女颇为宠爱。
见谢钰和马冰进来,老少都齐齐停了手里的活计,整齐地仰头望过来。
两人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得来别人家这样尴尬。
他们似乎不该来。
王香没关门,转身回来对谢钰和马冰道:“坐吧,我去沏茶。”
大点的平平抿了抿嘴,小声问道:“你们也是来找爹要钱的么?”
小点的姑娘立刻接道:“他不在家。”
谢钰沉默片刻才道:“不要钱。”
两个小姑娘还要说什么,就被老太太拍了拍,“别捣乱,走,咱们进去。”
她看了老爷子一眼,后者对她们点点头,摆了摆手,又叮嘱道:“可别偷懒。”
小姑娘们便齐声应道:“知道。”
多好的人家啊,马冰暗暗想着。
“没什么好茶,”王香端着托盘过来,上面的茶壶和茶碗竟也不是成套的,“也没了好器具,怠慢了。”
确实不是好茶,颜色淡且发褐,味道也不好。
但没人嫌弃。
面对这样一个平和的女人,谢钰很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私心而论,他是很佩服这样的女人的。
她和王满仓的媳妇有很大不同,举手投足间门,都有种非常沉静的气质。
好像一汪水,风吹过时,难免有涟漪,可风过后,一切平静如初。
马冰道了谢,貌似不经意地问:“邻居们都很热心啊。”
王香嗯了声,“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外子不争气,他们可怜这一家老小,时常照应着。”
她看了他们一眼,“昨儿衙门的差爷们来,他们也来问过的。”
谢钰和马冰交换下眼神,“你不问我们来做什么?”
一阵风掠过,吹得那桂花树簌簌作响,王香盯着上下摇摆的枝条看了会儿,“他死了吧?”
两人一怔,就听她继续道:“以前偶尔也有衙门的人来,但从没有这样遮遮掩掩,抓人就说抓人,赔银子就说赔银子……”
而这次衙门先后派了两拨人来,却都对来意十分模糊,又说些身高样貌的话。
这不是找王河,而是找人,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你实在很聪明。”谢钰认真道。
他很少这样明白地欣赏什么人。
王香苦笑一声,“跟了那样的男人,似乎也算不得聪明。”
马冰问道:“他早年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禄风气开放,许多男女成亲之前都会见几面,说说话,也省得盲婚哑嫁误了终生。
在民间门男女皆需劳作,就更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王香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下,才微微点头。
过去的王河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她一时间门竟想不起来。
是了,他也曾经是个很鲜活,很知道上进的读书人。
王父的书读得不错,熬到三十来岁中了秀才,奈何天资有限,始终没能更进一步,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一开始,王河也确实蛮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