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两杯,花生一碟。
傅希言和楼无灾坐在花园廊下,正对着几株晚熟的杜鹃,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有一座凉亭,亭中人也在喝茶。
楼无灾抬头望了眼,打趣道:“久闻裴少主与你焦不离孟,果然名不虚传。”
傅希言欲盖弥彰地辩解:“我家一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只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不得乐安伯府广厦万千。”
楼无灾看着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不说没有,便是真有,我也羡慕傅兄。”
傅希言心想,来得正好!当下顺着话题展开问问:“我刚回镐京,便听闻楼兄喜事将近,旁人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楼无灾笑容一顿,别有深意道:“的确是羡慕不来。”
傅希言见他笑容消失,也收敛起打探之色,轻声道:“我与七公主倒是有一面之缘。”
楼无灾道:“略有耳闻。七公主曾随三皇子去洛阳,当时,你还是锦衣卫。”
“我曾以为锦衣卫看脸,我入职了发现,也没那么看脸,瘦了以后才知道,还是看脸。”
楼无灾看了看他,摇头道:“若是以你为准,锦衣卫便该散了。”
傅希言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坐下才多久,你已经夸我两次了。”
楼无灾说:“放眼北周内外,敢与陛下叫板的人,屈指可数。我占着人和之便,近水楼台,若还不懂得树下乘凉,那我这伤就不算痊愈,至少脑子还没治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敢与陛下叫板”六个字多少泄露了楼无灾此行来意。
傅希言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着,思量着楼无灾想在哪方面与建宏帝叫板,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见建宏帝,还要定一定心神,如今却被认为可以叫板,这其中的差距啊……也不过是一年而已。
想着想着,他吹了吹茶叶,如老干部一般地啜了一口。
楼无灾见他没说话,主动解开底牌:“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我之间何必言‘求’?”傅希言轻轻一笑,依稀察觉假山上有目光瞟来,立马端正坐姿,无比严肃地说道,“主要看什么事。我这人帮忙,一向对事不对人。”
楼无灾道:“我想去南境。”
“啊?”
“想请傅兄在世子面前,代为举荐。”
傅希言眨巴着眼睛:“这,陛下未必放人吧?”
楼无灾说:“我痊愈之后,未回衙门。先祖也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北周正处于多事之秋,投身戎马,也是继承先祖遗志。”
正说着,就见门房踩着小碎步跑来,朝两人行了个礼,然后悄悄说:“族老和傅轼老爷来了。”
傅希言愣了下:“叔叔不在吗?”
门房说:“二老爷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楼无灾贴心地说:“你有事先去忙,也好叫我独自欣赏一会儿这满园春景。”
傅希言道了声失礼,跟着门房去见人。
傅家嫡支和旁支关系修复不久,就被建宏帝逼出了镐京,气得傅轼直摔东西,骂永丰伯府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老伯爷是豁出旁支去搞宅斗,傅辅青出于蓝,嫡支旁支一起豁出去搞朝争!
直到知道傅辅走之前,托蒲久霖和胡誉看护傅家旁支,傅轼这口气才算咽下。
后来傅轩在南境站稳脚跟,傅希言成为天地鉴主,傅辅就任湖北巡抚,傅家旁支处境便越来越好,因此傅轩一回来,族老就忙不迭地拉着众人过来走动。
众人见到瘦身版的傅希言,不免又是一番惊诧。哪怕事先知情,见到真人,也不免惊叹变化之大。
族老握着他的手,细细打量,感叹道:“这,这应该是我傅家最俊的人了。我保证,就是往上数三代,也没这么俊俏的!”
傅希言:“……”
幸好他爹不在,不然又不知要哄多久。
双方旨在加强走动,加深感情,傅希言原要留饭,族老以回去路远不好走婉拒了,不过送客时,他抓着傅希言的手,悄声说:“不一定是工部,要是有其他合适的,都可以给轼儿一个机会。陛下也不知何时去洛阳,我们傅家在京里总要留个看家的人。”
此话倒也不假。
虽说傅家与蒲久霖、胡誉等简在帝心的重臣们关系不错,但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事要自己人在才方便。
傅希言心领神会道:“我会同叔叔说。”
送走傅家一行,他急急忙忙跑回花园,楼无灾还在花园里看花,裴元瑾也依旧在假山上喝茶,好似这小小的花园里,有着一堵大大的墙。但看两人状态,又各自安然。
“快中午了,先吃个饭吧。”傅希言招呼楼无灾。
楼无灾笑着摇头道:“我病虽然好了,身体却还要养着。吃饭喝水都有限制,还是不折腾你们家的人了。”
傅希言看了眼他面前的茶水,果然没有动:“若去南境,这些限制才是真正限制。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不喜欢与七公主定下婚约,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说完,又有些后悔。
楼无灾样样都好,但身体是硬伤。
若给自己择婿,许多条件傅希言倒是可以一降再降——尽管也没有择和降的机会。可他对傅夏清,不由的慎之又慎,带着老父亲看女婿的挑剔。
楼无灾倒不知道他内心的翻江倒海,淡然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建功立业正当时。若是娶妻生子,难免瞻前顾后。身体是弱了,但壮志雄心犹在,赴火蹈刃不惜。”
看他斗志昂扬,傅希言顿觉自己适才的想法简直是一种亵渎。
他吸了口气,拍拍楼无灾的肩膀:“你赶赴边疆,为国建功,我岂有不帮之理?只是记得,日后你的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啊。”
楼无灾说:“何谓军功章?”
傅希言说:“论功行赏了对半分。”
楼无灾佯作认真地皱眉:“那我还是留下来听听你的其他办法吧?”
傅希言笑着说:“卖身傅家,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楼无灾道:“那天大概不敢塌了。”
*
傅轩过了两天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傅希言原本在外面游逛,重温家乡美食,听到消息紧赶慢赶也赶回来,却也没赶上见面。
傅轩一回家,倒头就睡了。
他的随从也是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是被傅希言用扫帚柄从床上赶下来,抵着胸膛问:“做什么去了?”
随从试图守口如瓶:“二爷没说可以说。”
傅希言说:“也没说不可以说吧?我叔叔睡着了,家里我最大,说吧。万一叔叔真在外面闯了祸,总要有个收拾的人吧?”
随从实在困得要命,意志力薄弱,闻言竟想不出半点反驳之词——傅家上下齐心,从没有勾心斗角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防范之心。
“二爷去安置刘太尉的家眷了。”
傅希言疑惑道:“刘彦盛的家眷?刘彦盛死了这么久,他的家眷还在京里吗?”
随从说:“在附近的庄园里养着。”
“为何要叔叔去安置?”
“二爷没说。不过我们都是偷偷摸摸做的,分了好几批送走,进城出城也打点了关系,没留下痕迹。”
“刘坦渡没去?”
“刘将军今天做寿,二爷前日就预备了礼物,叫人在今天送去。”
偷偷摸摸,是怕人发现。能够威胁刘家的人,除了上面那位,不做第二人想。刘坦渡做寿,是为了替叔叔转移注意,两人这是打了个配合。
“送去哪里了?”
“眉坞。”
*
“人已经从眉坞接回来了。”
胡誉单膝跪在大殿内。
王昱批着奏折,一心二用地问:“是太尉的家眷吗?”
胡誉迟疑了一下,王昱抬头看他,他忙道:“不是。是刘家的下人。”
王昱也不生气:“什么时候掉包的?”
胡誉说:“我去庄子查了,应该是半个月前就掉包了。家眷去了哪里,我们还在查。”
“半个月?”王昱放下笔,合拢奏折,往桌上一丢,“算算日子,京里差不多该收到刘坦渡回京述职的消息了。他们掉包之后,一定还在庄园躲着,今天傅轩送人,你们去盯梢,正好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从寿宴,到傅轩,一环扣一环。套路虽老,骗你也够了。”
胡誉慌忙低头认错。
“算了。”
自从铁蓉容死后,王昱心情便平和了许多,竟也没有大发雷霆:“秋天生人,偏到夏初做寿,也是难为他脸皮厚。哪些人去了,哪些人送礼了,你有名单吗?”
胡誉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有,请陛下过目。”
内侍小跑着下来,又小跑着上去。
王昱看了他一眼,想起张阿谷,又想起更远的张辕和俞双喜,不耐烦地将人挥退。他翻开册子,将名字一个个地看完,才说:“还是武将讲义气啊。”
刘彦盛当太尉的那段日子,每年寿宴都是宾客云集,文武官员但凡能挤得进去的,都想办法往里挤,就是挤不进去,送份厚礼,在太尉府管家面前混个眼熟也是好的。
“不能寒了人心。朕记得贵妃很久没见家人了,传个旨,明天让刘坦渡进宫见见妹妹。”
*
傅轩这一觉,白天晚上连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在床上坐了会儿才醒神。
傅家留守的管家不是原本的大管家,行事十分谨慎,听他起了,立马前来汇报这几日发生的事。
傅轩听说族老来过,便叫了傅希言前来问情况。
傅希言便说了傅轼求官的事。
傅轩皱眉:“文官中的人脉还要看大哥。”此事最好方便安排的是蒲相,可是他们之前已经请过他帮忙,一个劲儿地逮着一头羊薅毛也不是个事儿。
“我写信问问他。”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我去都察院探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