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看过陈世清的卷宗,脸色却显得有些诧异。
“你是举人出身?”
陈世清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臣十八岁中举,后连接三次春闱不中,便放弃再考,通过选官做了县丞,后升任知县,后来又做了知府同知,正统十三年调任永平府做了知府,由于在蔡家沟一桉中办事不利,降任迁安知县。”
对于自己的出身和经历,倒是完全不避讳。
十八岁中举,也算是人中龙凤了。
接下来却是三次春闱不中,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挫折。
春闱就是会试,三年一次,三次就是九年,试问,人生中有多少个九年,而且,还是风华正茂的九年!
以举人身份做官,应该也是无奈之举,不过,能从县丞做到知府,也算是此种翘楚了。
朱祁镇放下卷宗,问道:“说说你对新政的看法吧。”
“微臣以为,新政之根本,在于惠民……”
“别说那些虚的,朕想听些实在话。”
陈世清顿了顿,脑子里迅速思考,然后说道:“以微臣愚见,新政的根本是为了打破士绅垄断,百姓们必是拍手称赞的,因此,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解决士绅阶层的不满,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我大明一直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绅阶层出了问题,将直接关系到政权是否稳固。”
朱祁镇暗暗点头,这番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而且,很大胆。
一般人就算看到这一层,也不敢随便说出来,特别是在自己面前。
“你再说说看,如何才消除能士绅阶层的不满?”
“回皇上,这个……无法实现!”
“哦?”
“既然是新政,肯定要大刀阔斧,该砍就要砍,不能总想着一团和气,让所有人都满意,否则的话,又是换汤不换药,这个新政反而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方才说,如果无法解决消除士绅们的问题,则朝政不稳?”
“是,不过……”
陈世清话锋一转,说道:“皇上已经在做了,正是兵法中的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朱祁镇笑笑,问道:“怎么说?”
陈世清继续说道:“对于敌人围其三面,阙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现如今士绅们视新政为敌,便是皇上的敌人,可又不能真的对待敌人那般都杀了,所以,这是围三缺一之策,既要堵死士绅们兼并,又要让士绅通过办作坊,赚到银子。”
“以往士绅们视土地为根本,只要手里有了银子就囤积土地,近些年来,白银的价格一直都在贬值,更是加剧了土地兼并的速度……”
在朝廷正式开海之前,便有大量的私船参与海贸,从那时起,就开始有白银向境内流入,后来开了海,再加上周边领土夸张,银子更是疯狂涌入。
几乎每过一段时间,手里头的银子就变得不值钱,这个时候,那些手中有大量白银的士绅,会倾向于疯狂的购买土地,因为土地是不会贬值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找到一个新的盈利点。而对付土地兼并,就绝对不能留情,得往死里去打,堵死他们的兼并之路。与此同时,鼓励这些手里有银子的人,进行作坊的投资。”
“所以县里采取了许多的举措,比如,低价的给予窑厂和作坊的用地,帮助他们改进工艺,总而言之,能帮的尽量去帮。这其中,肯投资作坊的人,大多都是有些资产的人,就如那个叫夏文晖的人一样。”
“这夏文晖说白了,也是士绅,却和以往的士绅大不相同,他们有学识,有见地,容易接纳新鲜事物,并善于研究政策,知道朝廷有什么需要,因此,他们可以赚到银子。”
“臣在这里,其实就是让这些新的士绅阶层来做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人,这世上除了土地,还有东西有利可图,等这一批人挣了银子,那么将来,迟早有越来越多人愿意参与其中。”
朱祁镇突然问道:“朕有一点不明白,你也属于士绅阶层,看待新政,就没有怨言吗?”
陈世清赶忙回道:“臣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只不过为任一方,希望为当地的百姓多做些事,至于说到土地、钱财,臣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那么多有什么用?”
朱祁镇现在对此人愈发欣赏,幸好除了蔡家沟这么一档子事,否则,这样的人才就被埋没了。
大明不乏好的官员,可问题是,当一个阶层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如果你不随波逐流,反而成为被打压的对象。
在这种局面下,越是为百姓着想,不去趋炎附势的官员,越容易受到排挤,陈世清二十七岁做官,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要能力有能力,要成绩有成绩,却也只做到知府,还被贬了,上哪说理去?
“那好,你再说说对士绅的看法。”
陈世清点点头,说道:“大明开国百年来,士绅问题尾大不掉,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比如说隐户,如果地主家在乡间拥有大量土地,他们当然会瞒报人丁,能瞒多少就瞒多少,毕竟这些人力,绝大多数,便成为了他们的奴婢。可新政要求的是清查隐户,如此一来,这些隐户和奴婢就获得了自由之身,新的作坊主便可用较低的价格,雇佣这些人力。倘若这人力还在乡间的士绅手里,那么一个作坊上上下下数百号工人,从哪里来?”
“再说这粮食,在以前,粮食都是掌握在某些大户手里,其余的百姓,虽有些人有土地,可绝大多数人,种出来的粮食不过勉强果腹。因而,这些士绅是很容易凑在一起操控粮价的,粮价的波动若是过大,对于这些士绅作坊主们而言,可不是好事。”
“除此之外,彼此之间的利益取向已是不同,自然而然,就免不了会有理念之争了,这一争,想要停下却是不容易,最终的结果,只怕是彼此反目成仇。臣在基层为官,清楚地发现,若是仅凭着县衙的力量去对付那些士绅,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朝廷的圣旨强压着。可这样的高压,能一直延续吗?因而,将来迟早还要仰赖走出了乡间的士绅们,作为帮手。”
“再者说了,其实经商的官宦和士绅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大多不进行生产,只凭借着特权单纯进行贩卖。可是,如夏文晖这般从事生产的士绅不同,他们的资产是落了地的,需要招募大量的人为之做工,这可以缓解一些流民的问题,生产出来的商品,也会这天下有许多的好处,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至少现在是利大于弊。”
听到这里,朱祁镇发自内心地感慨地道:“真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深远,嗯,了不起!”
陈世清行礼道:“臣在地方实施新政之时,每每感叹,皇上才是真的了不起,臣唯有兢兢业业,恪守本分,方能上无愧君恩,下无愧百姓。”
朱祁镇忍不住站起身,喊道:“樊忠,叫曹鼐过来!”
“是!”
樊忠在门口答应一声,不多时,曹鼐便到了。
“臣曹鼐叩见吾皇万岁!”
“曹卿家请起!”
朱祁镇冲他摆了摆手,直奔主题:“吏部尚书的人选定了吗?”
自从陈荣被贬,吏部尚书的人选一直空着,目前吏部的大小事务由左侍郎全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