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砰——
沉闷而缓慢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心口上,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离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猜错了?
叶景闲召出的剑意不仅没能破开肉瘤,反倒让它蹦跶得更加欢快。肉瘤不停地膨胀,直到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甚至能看见一个清晰的五官轮廓。
叶景闲错愕:“这是什么怪物?”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肉瘤上面,未曾注意到,天顶一道长虹浮现。
长虹贯月而过,化作凌利的刀刃,无声直坠而下。
江离似有所感,微微仰起下颌,眼底倒映出一点清冽的光。
月光飘摇,似乎并没有杀意。
他若有所思,趁着叶景闲还没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直直地挡在了面前。
一阵狂风吹起衣摆。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主动投入月光的怀抱。
不过刹那间,冷清的月色掠过肩头,温柔而缠绵。
叶景闲被震得后退了数步,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抬头。他的声音都在止不住地发颤:“阿离!不要!”
一支发簪应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两截。黑发如瀑洒下,在半空中轻轻荡漾。
江离侧过了身。
他看见叶景闲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两人明明离得很近,但又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理应感到害怕。
于是在叶景闲的眼中,少年的手指发着颤,眼瞳茫然,眼尾一抹胭脂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心中犹如一团火在烧,恨不得一剑劈开所有的阻碍,再牢牢将少年拥入怀中。
“阿离,你别怕,我马上来救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离凝视了片刻,像是要记住青年的样貌,随后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你快走,别管我。”
为了断绝最后一点念头,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一片朦胧的月色中。
叶景闲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可那道纤瘦的身影很快就被月光所吞没,什么都没有留下。
叶景闲保持这姿势片刻,最后颓然地垂下了手,他的双目赤红,像是困兽,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阿离……”
两个字碾碎于唇齿间,他一手握拳,用力地砸在了地上,指节鲜血淋漓,也丝毫未感觉到一点痛楚。
……
江离的意识在一片白光中沉浮。
想起方才叶景闲悲愤欲绝的神情,唇角浮现了一点玩味的笑意。
真有趣的反应。
在经历了这一场戏后,这个傻子一定会拼尽全力地来救他的吧。
可千万……不要让他等太久了。
江离的指腹轻轻点了点脸颊,发出一声轻叹,似乎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坏了一些。
也不算坏。
这样的年轻人,总得被骗几次,才能成长起来呀。
他闲庭信步,伸手掬起一捧月影。
月亮带他来到这另一片空间,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吗?
还是说……想要拖延时间?
这么想着,他仰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清风徐徐,惹得枝头柳叶乱颤,簌簌作响。
远处,有人在唱歌。
曲调有些古怪,夹杂着俚语,但歌声温婉柔和,就算是听不懂,也让觉得心旷神怡。
祭祀、月亮、惨死的尸体……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神木亭亭如盖,直上九天云霄。
江离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这是柳城过去的剪影,亦或是神木做的一场好梦。
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夹杂着些许的不怀好意。
江离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来都来了,戏台也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捧一捧场?
江离坦然自若地走入其中,成为了其中一名看客。
……
光影变幻。
日光穿过柳叶,碎了一地。
一个身披轻纱的少女依偎在神木的身上,轻声哼唱着小曲。
她是柳城里最纯洁的少女,犹如月亮一般皎洁,他们都亲切地唤她——月亮儿。
歌声飘摇,上方柳枝摇曳,似在迎合。
树下,无数人神情庄重肃穆,正在对着神木祈求。
每个人皆有所求。
有人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人求子嗣聪慧出息,有人求事业姻缘……
人有七情六欲,而神木却无欲无求。
神木不懂人的爱恨情仇痴嗔怨恨,只是数不尽的香火点燃,在烟雾缭绕中,欲望正在悄悄侵蚀着它。
不知什么时候,神木变得憔悴,风一吹,枯萎地柳叶就洋洋洒洒地飘落,好似雪纷飞。
江离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幕。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窃窃私语。
“神木快要死去了。”
“春去秋来,生命流转交替,乃是人间常理。神木已经存活了上万年的时光,是时候枯萎凋零了。”
“但是……神木要是死了,柳城又该怎么办?”
柳城是依附神木而建。
神木喜爱生灵,于是庇护着人类,让柳城从一个荒芜的山坳,逐渐成长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神木慈悲温柔,舍弃生出灵智的机会,将恩泽赐予众人。
神木的柳枝能够驱赶野兽,逢凶化吉,枝头凝出的甘露能够净化污秽,每一个出生的婴孩都会得到神木的祝福,聪慧伶俐……
在这上千年间,人们依赖着神木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族。
他们理应崇敬神木。
但……人心不足,他们想要更多。
于是七情六欲裹挟着神木,沉甸甸地压在了枝头,让它感觉到了疲乏与虚弱,想要睡上一场。
如果就这样步入永恒的沉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那些人不愿意。
他们就像是一群水蛭,怎么也得不到满足。
画面一转。
一群被黑布蒙住头的囚犯齐齐跪在了神木的面前,就算看不见脸,也依旧能感受到他们的惶恐不安。
旁观者面容模糊,冷漠旁观着,在一声令下后,身后刽子手出列挥刀。
白光一闪,一颗颗人头滚落,洒下一地滚烫的血。
血很快就渗入了沙土中,消失不见。
神木吸饱了鲜血,树枝舒展开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翠绿。
那些人用囚犯的性命来滋养着神木。
但是,一座城里能有多少囚犯?
刚开始这些人不敢招摇,只用死期将至的死囚。
等到死囚不够用了,紧接着就是犯了大错的犯人,反正他们被判了数十年,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
再然后……监牢里空荡荡的,再也找不到一个囚犯了。
而那些人早就已经陷入了疯狂,在柳城中规定了各种风俗,一旦犯戒,就会成为神木的祭品。
一天天过去。
柳城的大街小巷上再也见不到人影,而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繁茂茁壮、郁郁葱葱的神木。
围绕在四周的歌声越发地忧伤。
神木本来无知无觉,但因为鲜血的浇灌,它竟然逐渐生出了灵智,与月亮儿心意相通。
一根柳枝垂下,轻轻地搭在了月亮儿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抚。
很快又是一日祭祀典礼。
监牢里的囚犯用完了,街头巷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影了。
那么,接下来轮到的,自然是柳城里的高门大户。
风水轮流转。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手握屠刀、掌管生死的人,也会沦为他人刀下的羔羊。
生死攸关,平日里自诩斯文的世家,一个个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去死,互相攻讦,互相掀对方的老底。
吵了半天,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躲在神木上的身影,指着上面的月亮儿,面容夸张兴奋:“这是侍奉神木的圣女。”
“她日日受神木恩泽,想来比旁人更得用一些。”
“是了,她一个人抵得上上百人呢……”
刚刚还在吵得你死我活的人,一下子就达成了一致。
一张张脸仰了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好似一个得不到满足的无底深渊。
月亮儿被惊吓到了,歌声停了下来,慌乱失措:“我、我不想死。”
情绪波动传达到了神木身上。
神木第一次生出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念头,柳枝猛烈地摇晃了起来,想要阻止这一切。
但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
月亮儿从枝头跌落,被无数双手摁着,无法逃脱。
她费劲地仰起头,晶莹的泪水缓缓流下。
那些人还在嬉笑着。
“你看,神木的树枝为什么摇晃得这么快?”
“该不会真的是生出灵智了吧?”
“切——我告诉你神木绝不可能生出灵智的。”
“为什么?”
“因为……在柳城建造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一个牢笼,柳城困住了神木,日夜不停地汲取着它的灵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柳城的灵气比别处更加精粹?”
“原来如此,不知是怎么样的聪明人,才能想出这般的法子……”
在众人谈笑间,月亮儿的头颅落在了地上,沾满了泥泞,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向上,倒映着晃动的柳叶。
真漂亮……
好像……蝴蝶……
一片片柳叶无声地飘落,仿佛像是在落泪。
就在这时,无数流星划过了夜幕。
其中一枚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了柳城。
神木为柳城遮风避雨,原本能够挡住坠落的星子,可不知为何,它收回了枝桠,任由陨星重重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晃。
地面崩裂,蜘蛛网一般的缝隙在不停地蔓延,隐约能看见下面的根系交缠。
房屋接连倒塌,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人,转眼间成了一滩肉泥。
等到烟尘散去,在神木的树根下,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这是天外星石。
星辰不过拳头大小,表面光滑漆黑,光芒折射间,又满是流光溢彩。
许是柳城倒塌,牢笼破碎,神木隐约开了窍,生出了懵懂的意识。
它记得,月亮儿最喜欢漂亮的石头。
于是柳枝一甩,卷起了地上的石头,讨好一般送到了月亮儿的面前。
若是往常,月亮儿肯定会欢喜地收下石头,再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
可现在,月亮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石头摔在地上。
神木探出了枝桠,轻轻碰触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冰冷的。
毫无声息的。
神木对生死之事朦朦胧胧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会唱歌、会替它修剪枝桠的月亮儿不见了。
一直以来,神木都是受他人供奉,完成他人心愿的。
可现在,它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的念头。
——它想要留住月亮儿。
在神木的期许下,星辰冒出了一缕光芒。
月亮儿的身体在光芒的笼罩下,化作了缕缕雾气,与星辰合为一体。
片刻后,柳城上空。
一轮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洒下,柳叶纷飞,好似蝴蝶翩跹的翅膀。
……
故事结束。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
月影疏落,穿过柳叶,温柔地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江离适时地流露了真情实感,眼尾微红,眼泪将落未落,肩膀也止不住地颤抖。
过了许久,他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语调含糊,带着些许的哭腔:“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感人了。”又咬牙切齿道,“人心可恶,这些人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神木与月亮。”
看起来,已经是完全相信了故事里所说的了。
月亮越发地柔和,轻问:“你可以帮我吗?”
江离目光一转,掩去了眼中一点冷意。
随后他抿紧唇角,坚定地说:“若是能为这一对痴情人做些什么,我自是义不容辞。”
月亮心中大定,语气分外忧伤:“神木……它现在很痛苦。”
在月光的笼罩下,出现在面前的一片断壁残垣。
在废墟中,神木树身纹路怪异,如同长着一张张人脸,他们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咧开,在无声地呐喊着。
江离呢喃道:“我该怎么帮它?”
月亮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我想要帮它解脱,找到它的树心……”
江离下意识地说:“是那个肉瘤吗?”
月亮:“不、不是,那个肉瘤……”她难掩厌恶之色,“里面藏着一个邪恶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出来!”
江离眸光一闪,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东西?”
月亮冷声:“与你无关!”说完了这句话,她又觉得自己的言辞太过于冷厉,连忙补救,“现在最重要的是神木,不是吗?”
江离轻声赞同:“……当然。”
月亮的声音缥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接近神木,找到树心,然后把树心给我……”
江离像是被引诱了一般,朝着神木走了过去。
距离神木越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绝望。
痛苦、悲伤、愤怒、沮丧……各种情绪席卷而来。
神木就是被这样情绪日夜污染侵蚀,才会堕化成这样诡异的存在。
江离如今深陷入其中,举步维艰,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见到这一幕,月亮不免焦急了起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现在既要维持住这个领域,又要困住那个剑修,暗处还有他人在虎视眈眈,实在是难以为继。
若不能快些得到神木的力量,恐怕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月亮难掩急切的心情,催促道:“快些,我不想再看到神木这般痛苦……”
江离的眼睫低垂,遮挡住了一缕轻蔑的笑意。
再抬头,他的发鬓被汗水打湿,脸颊苍白,像是已经尽了全力,可不管怎么样,还是无法跨越这一段距离。
“我……我不过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筋疲力尽的模样实在是做不了假,“差一点,就可以了……”
月亮果然深信不疑,摇下一道月光,落在了江离的身上。
江离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尝试着再次往前走去。
只是越靠近神木,各种污浊的情绪就越发的浓郁,以至于寸步难行。
他摇头:“还不够。”
月亮轻颤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办法。
江离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您能将月亮的力量借给我就好了……”
一提起这个,月亮就警惕了起来,故意说:“我的月光不祥,若是拥有了我的力量,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江离的脸上先是闪过了惊慌错愕,明显有所退却,不过很快他又变得坚定。
“我愿意。”他的嗓音轻柔,却充满了坚韧,“如果能结束这一切的话,就算付出我的一条性命又能如何?”
“神木庇护柳城上千年,是我们的贪婪害了它……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说到动情处,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晶莹剔透,不含一点杂质。
月亮落下了一眼。
少年的目光干净,不含一点杂质。他的心如月光一般的澄澈,真心实意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伤心和懊悔。
月亮暗自冷笑,在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蠢货好啊。
可以帮她窃取到神木的力量,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大好事。
若不是要用得到面前这人,她巴不得说上一句:这样的蠢货最好多来一些。
于是月亮放下了心,直接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江离。
江离伸手,一块拳头大小的星石落入了他的掌心。
星石冰凉,流转着星月之力,正是在故事里从星外坠落的那一颗。
江离摩挲着星石,终于确认这就是他要的机缘。
只是如今星石中的力量被抽空了大半,绝大部分还留在月亮身上。
没关系……
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江离反手把星石收了起来,借着星月光辉,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黑雾,走近到了神木的面前。
远远看去,神木不过高耸入云霄。
可真的到了跟前,才知是什么是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际。
江离望去,神木的大部分根系都变得漆黑死寂,唯独树冠上还有一点翠绿,而神木的树心就藏在树冠之中。
月亮等了片刻,看见下方没有动静,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江离舌尖一卷,轻笑:“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话说得又轻又快,月亮一时没有听清,追问:“你在说什么?”
还没得到回答,就看见身影已经逐步靠近了树冠。
月亮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