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尤利西斯整个人是恍惚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不理解,杰森明明对他说了“再见”,明明只是说和往常一样有几天不能联系,明明说他找到了重要的人,查清楚会第一个跟尤利西斯说……可为什么就,没有“再见”了呢?
尤利西斯很擅长发呆的,他刚开启这次任务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在那一天一天地什么也不想地发呆,可他这次……却连发呆都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平静。
每一分每一秒带给他的都是困惑、不解与煎熬。
他不想让阿尔弗雷德在难过之余还要担心他,所以他也有听杰森的话好好吃饭。阿尔弗雷德送到他房间的三餐尤利西斯吃得干干净净,但没多久,他又忍不住冲进洗漱间,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他睡不着觉,闭眼睁眼好像都能看见杰森。看见那家伙脖子上挂着折断固定好的手臂赖在他的沙发上,看见那家伙在窗边翻看着手里的书,看见那家伙抱着枕头占据半张床睡着午觉,看见那家伙坐在书桌上,长腿一点一晃,笑眯眯地喊他“尤利”。
尤利西斯想触摸他,确认杰森的存在,可他一伸手,影子就如同泡沫般碎裂不见;后来尤利西斯有学聪明一点,他不伸手了,只是试图看得更清楚,但他一眨眼影子就会变淡变模糊;最后,他这也不能做了,他只能坐在床上,半张脸埋进他抱着的膝盖,那双失去焦距的异色眼瞳愣愣地落在空气中,好像穿过此世,望见了只有他自己才瞧得见的画面。
好不容易才摆脱从前的营养不良,变得精神健康的小少年瞬间垮了下来。
短短几天,尤利西斯眼下一片青黑,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空茫,好像照不出任何影子。
迪克也从布鲁德海文赶回来了。
他好像也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确实要比尤利西斯表现得好太多。他陪着尤利西斯在他房间呆着,没有点灯。
昏暗中的影子逐渐拉长,迪克默默地,把尤利西斯裹进自己怀里。
以前的尤利西斯还会自诩不是小孩子了,会要面子地挣扎一下,但这个时候的小少年却一动不动,像是僵硬的木偶,哪怕被迪克日渐宽厚结实的臂膀拥抱,也沾不上一丝暖意。
他们抱了很久,久到尤利西斯冰冷的身躯被烘出半分温热,少年终于动了动。
他的声音很哑,哑得某些音节只剩下气音:
“是我的错……”
他像是对迪克倾诉,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明明知道杰森的情况不对……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是你的错,”迪克打断他,“尤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迪克知道的东西要比尤利西斯多太多了,可知道得再多,他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抱紧怀里的尤利西斯,再次强调: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人希望事情会这样……没有人。”
系统这两天难得没有出来,又或者它这时候说的话完全进不到尤利西斯的脑子。尤利西斯只能回忆,不断地回忆。
是啊,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他只是明知道——却什么都没有做。
尤利西斯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或许,至少,他可以提醒布鲁斯,那么可能就不会发生意外。
尤利西斯已经恍惚了。
什么意外?
是杰森。
杰森怎么了?
杰森好像……
少年耳尖一动,他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猛地挣脱开坐好,又因为身体虚弱而差点摔下去。他攥着迪克的衣袖,抬头去看他,眼中溢满期冀的脆弱。
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尤利西斯问:“杰森回来了吗?”
杰森说要他等等,杰森说了他现在有些事儿暂时不能联系,所以根本没什么事儿的。
“没有。”
那个会和他玩闹的大哥哥在这个时候却根本没有哄着他的意思。
迪克摘下尤利西斯的手,强行把他塞进被子里。
“听着,尤利,我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他轻轻抚摸尤利西斯的额头,“但是,你需要休息了。”
他说:
“杰森不在了,可你还要活着。”
小小的沙漏从胸前滚进领口,光沙碰撞,散着浅浅荧光。
尤利西斯迟钝了好几秒,才听懂迪克在跟他说什么。
他看向房间门口,门关得严实,但他的视野里还有另外一扇打开的门,黑发蓝眼的少年双臂环胸倚在那儿,眉眼间是等待的不耐。他好像在等尤利西斯,又好像没有;他似乎和尤利西斯对视了,又似乎没有;他可能在等着谁,可能等不到了。少年最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在尤利西斯颤动的视野里渐渐散去,恍若从未存在过一般。
尤利西斯似乎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
但是,他们在告诉他,杰森不在了。
尤利西斯慢慢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在略微艰难的呼吸中,终于摸到了一丝现实。
他迷迷糊糊地陷入睡眠,然后在夜半惊醒。
他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垂眸,默默充好电,打开。
尤利西斯和杰森的短信记录永远停在那一天。
一页有四句话:
“早安”
“早!”
“晚安了”
“晚安”
他的视线又开始模糊,罢工的泪腺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工作。
这一次,没有新的影子出现在他眼里了。
***
葬礼那天,尤利西斯是被阿尔弗雷德从房间里牵出来的。
他这些天很沉默,反应也很迟钝,唯一好转的就是吃喝跟睡眠。他能正常吃饭了,吃得比之前少很多但是没有吐,睡觉虽然浅会惊醒但是能睡着。
他看上去也比之前精神一点……虽然还是一样糟糕。阿尔弗雷德帮尤利西斯换的衣服,男孩儿脸颊都凹下去了,量体定制的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让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然后在他头上轻轻拍拍。
老管家笔直的腰背好像也被压弯了。他原本就不剩多少的头发掺进灰白,还要成为这个家最靠谱的人。
也是在葬礼上,时隔这么久,尤利西斯第一次见到布鲁斯。
布鲁斯很糟糕,肉眼可见的糟糕。
他眼睛里都是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就连胡子都没有刮好,下巴上甚至有刮破的痕迹;他大概是没有老管家帮忙穿衣服的,衬衫的扣子都扣歪了一颗,完全失去了“哥谭王子”的风度。
这场埋葬了一条稚嫩生命的葬礼,来者并不多。尤利西斯当时的状态也不支持他有更多的记忆和理智。当时的他只要控制住自己站稳不要倒下,几乎就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站在那,远远地望着那口承载了杰森的棺材,有些恍惚地迟疑。
神父在主持葬礼,沉痛地念着莫名其妙的悼词,尤利西斯歪歪头,看向一个个他认识的,他没见过的人。他们都穿着肃穆的黑衣,垂着头,好像一同悼念着逝去的生命。
尤利西斯没有。
他盯着最前面的那口棺材,远远地,能大概看见棺材里面的人。
是他从未见过的杰森。
尸体是经过殡葬师处理的,尽量保证了死者生前的模样。棺材中少年的人生戛然而止,停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他合着眼,表情安详,衣服穿得板板正正,明明是杰森,尤利西斯在他身上却找不到任何一点他熟悉的影子。
他的嗓子好了很多,已经可以流畅地发出声音了。
在神父的祷告声里,尤利西斯轻声自言自语:
“如果我死了,也会……这样吗?”
他蓦地想起他的上一次任务,又或者可以算上上上次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尤利西斯就知道他会死。
死亡是什么呢?
对于七岁的尤利西斯来说,死亡的意义并不明确,还不如“说谎”“离开”来得真切。当时的他不想离开肯特家,不想离开斯莫维尔,但他并不知道离开代表着死亡,而死亡又代表着什么。
甚至他真正“死去”的时候,尤利西斯都没有确切的真实感。
他会痛,他会难受,他知道死亡同样代表着离去,他也知道死亡会带来痛苦。可那也只是“知道”。
等他稍微年长些,经历的也多了些的时候,尤利西斯对“死亡”的认知也更清晰了一点。
当他和彼得哈利三个人被抓到车里,尤利西斯知道“时间到了”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自己会死。他配合绑匪打电话,配合绑匪拍照,配合绑匪要求的所有事,但还是被束住手脚,丢在小河边。
他半边身子浸在水里,耳边是系统嘻嘻哈哈的风凉话,眼前是绑匪狰狞的笑容。
他们不把尤利西斯当成孩子,而是当成什么仇敌,或者什么牲畜,刀子简单地扎进去,抽出来,在水里洗一洗甩一甩,刀刃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他们自称给“未来的社会渣滓”一个机会,任他自生自灭,然后把尤利西斯踢进了河里。
夜里的水很凉,尤利西斯不知道最后自己到底是死于溺水还是失血过多,他那时候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只是在放任自己的思维蔓延。
他依稀能记起来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是累吧。
因为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是不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当任务走到最后,系统都会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希望。
死前的时间似乎很漫长,足够尤利西斯思考很多有的没的。他也有想到彼得和哈利,觉得他们知道自己的死讯应该会难过,但尤利西斯更多的,还是自私地在想自己。他被铺天盖地的疲惫淹没,甚至希望不要再醒过来。但结局毫无疑问,他还是醒了,醒在哥谭。
现在的尤利西斯不后悔醒来,不后悔认识杰森。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在杰森被宣告死亡的时候,尤利西斯才恍然明白,他的任务,留在过去的,是什么。
死亡永远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它所带来的沉重与苦痛,能将爱着你的人压垮。
尤利西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他只能说,他还没有被压垮,他只是麻木。
他看着冗长的仪式结束,看着棺材被钉死,看着细微的雨坠入人间,拖着沉重脚步向前迈进。
他看着棺材放入深坑,看着一捧捧土洒向棺木,就是看着。
当来参与仪式的其他人大多都离开后,尤利西斯终于站到了墓碑前。
他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雨打在皮肤上。
他俯身,将洁白的百合花摆在“JASONTODD”字样前,像从前抚摸过杰森发顶那样,轻轻摸了摸墓碑。
他凝望着那个名字,努力地调整表情,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说:
“晚安,杰森。”
葬礼结束后,尤利西斯病了一场。
他昏昏沉沉地发烧,难受的时候也不出声,就是蜷成一团小声呜咽,可怜得不得了。而这一次,负责照顾他的不再是臭着脸的杰森,也不是忙忙碌碌的老管家,而是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