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透明胶囊,记忆清除剂。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物,相反,方舟人对它习以为常。如同史前人们常吃的助眠药片,心情不好吃一粒,发生不快吃一粒,遇到难以接受的失败,也可以吃一粒。需要消除的记忆的长短,由药量决定,一粒,可以清除过去6小时的记忆。
“好的。”莱恩接过药,笑说:“刚才出去走了走,大概系统发现我睡不着。”
过去6小时吗,清除的指向已经很明显了。从没有被临时这样要求服药过……莱恩拿着药,一边上楼一边想,好吧,距离送来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那么还有20分钟……
莱恩进入楼上的小房间,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那本纸质笔记本,又快速地在箱子里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一支笔。
谢天谢地,笔还能用。
他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写起来。多年没有拿过笔,手已经不听使唤,莱恩笨拙地握着笔,努力控制着笔尖在纸上留下痕迹,他将自己如何看到女子,如何追逐她到了边界,她如何从气膜的出入孔中穿出,以及自己从那孔中看到的东西尽量详细地、快速地写下来,字写得龙飞风舞,很多字的拼写也忘记,便凭着印象胡乱写就。手腕酸痛,以致僵硬,莱恩甩一甩,继续写。
他也不能确定,未来的自己能否看懂这一篇,东西文夹杂的,鬼画符似的东西。
他看了下时间,还有五分钟……
他便继续记下那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他回想她的样子,她站定了,回过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穿着短衣短裙,一副机械长靴,斗篷飞扬,吹起的长发遮住她的脸……他实在舍不得擦去这些记忆。
语言能描述的实在有限,他翻过一页,又在本子上画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拙劣图画,几乎可以肯定未来的自己将不会知道他画得是什么,怎样能让“他”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呢,他没时间多想,在那幅画的下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字:请,一定记得你爱她。
来不及为这样一句话而脸红,莱恩站起身,把药放进嘴里,直直地吞了下去。
莱恩躺在床上。他感到那个夜色中回过头看他的身影慢慢地模糊、淡去,他想追向前,却只看见空无一物的夜……
有什么被溶释、断开,那是已经连结在一起的神经触突,那是已经铸起的,可供生物电流通过的桥梁,记忆与联想赖以产生的桥梁。
好像又回到了六岁的那个夜晚。他偷偷地爬下床,借着微光,跑到厕所,拼命地抠自己的喉咙。直到胃部开始痉挛,胃液沿着食道冲上来,从口中喷涌而出。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吃东西,可怜的胃像一个空口袋,一遍又一遍地倾倒着自己,他扶着厕所的墙,在胃部痉挛的剧痛中慢慢地蹲下来,眼泪和挂在嘴边的酸水一起流下来。
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遭遇电击。他只记得他在集中看护所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然后被人带走。有人迅速地检查了他的身体,然后把他关了起来,不准吃饭。到了晚上,他们给他服用了清除记忆药物,也许是怕他留下心里阴影。
如今,遭遇电击的原因已经不记得了——他躺在床上,对抗着恐惧,犹豫了一会才起来,因此吐得晚了些——但是,他清晰地记得被电击时的感觉,那突如其来的麻木,僵硬,然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这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他是极少的,自孩童时候起,就知道手环会电击的人。
所以,他一直无法与zoe亲密。他清楚地知道,虽然它自有记忆起就在他的身上,无法取下,可它却不是自己的一部分,永远不是。
茉莉所在的主卧室静悄悄的。自从几次尝试失败之后,他们便分床睡了。他们之间,越来越相敬如宾。
莱恩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和经历。如果她和他那样“匹配”,应该会很容易产生相同的想法吧,不是吗?
可据他一个月以来的观察,并不是这样。茉莉与她的手环olive十分亲密,几乎无话不谈,她也没有什么童年阴影,她对清除记忆药物并不排斥,她甚至说,在以前工作的时候,经常使用集中剂。她是那种一门心思优秀的人。
困意袭来,他又试着回想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已经全无印象,它们如滴入水中的墨,化为无形。手环无声,它一定在忠于职守地监测着他的心跳和睡眠吧。
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闭上。妈的,居然还要查验尿样,好在,当年对那个六岁的孩童,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莱恩下楼来,当着茉莉的面,将一瓶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放在传输口旁,说:“对不起,这个今天帮我交一下。”